接下來幾天過的風平浪靜,左督衛玄字號監自然如以往一般冷清。


    李蘭每日除卻在間濕冷囚室裏靜思醒神外,其餘光景貌似都耗費在了和刑部侍郎黎照閑敘暢談上麵,雲陽府也總是送來些味道不錯的果脯糕點,足有幾食盒,衣食無憂且能聊以解悶,日子也稱得上自在。


    可既然年久失修而無人問津的厚重石壁連聲音都無法隔絕,自然也有可能透風。


    雲陽府客卿落獄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流傳開來,名義上是雲陽駙馬的陸丘身死的事情,也漸被人知曉。隻是因為有礙於文遠侯的緣故,人們隻敢在私下議論,哪裏敢擅加打探,最終隻是在飯桌茶案之間增添了些談資。


    至於那堵厚重石牆外隱隱積蘊的風雨,表麵上看起來,李蘭似乎已經不在意自己能否洗脫罪名,但事實上他的心神盡數係於此,暗地裏和青衣坊容衡的來往更為密切。


    京都初夏繁星漸明,街巷間不知何時起了清霧。


    迦葉寺晨鍾鼓響,雲陽府帶來了遠在千裏之遙的雲海山主人的一封書信。


    坐在枯草間的李蘭,從雲陽府親衛手裏接過錦囊,取出那封信,隨意拆開,平靜覽閱。讀信過程裏,他秀若青山的眉眼偶有輕挑,大多數時間都很平靜,映著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難有什麽波瀾起伏,澄澈如洗。


    晨光漸盛,南國濕意極重,於是京都裏霧氣也重了起來,窗外光線被濕潤的水汽驅散,落在他的臉上時,變得更加柔和,於是他的容顏沒有變得更清晰,但卻更素雅,素雅裏甚至隱隱帶有溫潤如玉的味道。


    清風入窗,拂起肩上垂落的長發,李蘭沉默半晌後說道:“回府告訴白叔,請他盡量約束府裏閑雜人等,不可擅加妄言。無論京都流言再盛,都不能摻合進來,免得有什麽把柄落於人手。也請公主放心,我還罪不至死,這件事情我另有圖謀。”說完,他便將素紙放入燭燈裏,那名貴的宣南錦紙則緩緩燃成灰燼。


    雲陽府親衛知道先生說的普通,卻也未敢多有怠慢,認真記得此番言語後,方才抱拳為禮,悄無聲息地退出囚室,回府複命去了。


    晨風繼續吹拂,拂動青年肩上披著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發,李蘭緩緩起身踱步走到窗畔,負手而立,看著清霧漸濃的京都盛景,喃喃自語道:“驃騎將軍府……有什麽意義……”


    ……


    ……


    事情遠遠未能就此結束。


    傍晚時分,伴著玫瑰紅的暮色,有玄字號監看守相請,李蘭走出這間濕冷的囚室,走過生死路,來到了一間環境更為好些的暖室。


    室內清茶餘香,橫紋硬木製成的桌前,已經站著一道時時散著寒意的人影。


    李蘭看著眼前負手而立的身影,沉默了很長時間,唇角不知何時已經揚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瀉,盈盈地滿是笑意,道:“侯爺,自未央宮別後,多日未見,別來無恙?”


    那道身影便是文遠侯,聽著青年的寒暄,他緩緩回身,神情未有苦大仇深的漠然,竟是和善地笑道:“先生學識天下,見多識廣,知道這裏是什麽所在嗎?”


    “地獄,幽羅鬼魅出沒之地。難見生人出,多是罪人死,不是嗎?”李蘭看著他微笑說道,說的很隨意,語氣也很真誠。


    “先生實在是過譽了。這偌大的左督衛天牢,等閑人是進不來的,可若是來了,除非聖上親諭,否則任何人插翅也飛不出去,故而向來隻有死人能看眼京都盛景了。”文遠侯微微抬手道:“先生請坐。”


    “多謝侯爺美意。”李蘭安然點頭,款款而落座,端起茶盞細細看著茶色,然後輕輕淺嚐,頓時有些不悅地說道:“這茶也太劣了吧?難道侯爺就是這般的待客之道?還是說……貴府錢財都拿去疏通朝堂脈絡了啊?”


    “我知道先生素有攬月之才,心智自然也不是常人可以相提並論的。不過時至今日還在嘴硬,先生不覺得過於愚昧不堪了嗎?”文遠侯麵對他的冷嘲熱諷,神情未有惱羞成怒,看著他微笑說道:“像先生這般嘴硬如鐵石的,本侯當年也見過不少,可在左督衛裏隻呆了幾天而已,就不敢擅加造次了,最後還不是落得五馬分屍的下場。隻是不知先生對這等不明事理之徒,怎麽看呢?”


    李蘭認真想了想,眨了眨眼睛,說道:“侯爺莫不是在說笑?我還能如何看啊?當然是拿眼睛看啊。難不成……侯爺是用屁股去看?那李某可真就漲見識了……”


    沒有刻意地提高音量,沒有故意情緒激昂,年輕人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顯得特別清楚。那句話是如此的清晰,以至於室內的人想說服自己是聽錯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文遠侯霍然起身,看著桌案對麵的李蘭,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眉宇間霜色漸現。


    暖室裏一片安靜,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所有小役都被趕到了別室,此間的氣氛自然更加壓抑,那些自窗外而來的夏風,仿佛都要被凍凝一般。


    清茶香氣漸漸氤氳,文遠侯緩緩抬眼,看著那片深沉的暮色,沉默片刻後問道:“先生就真的不怕死嗎?”


    都說世間英雄人物能輕生死淡別離,但隻有真正經曆過無數生死離別的人都懂得,那些輕與淡,隻是憑借強大的意誌力戰勝對死亡的恐懼,但那份恐懼其實一直都在。


    李蘭兩世為人,見慣了經曆無數生死別離的人物,他很確定沒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古華夏曆朝英明神武的皇帝們,可以想見,在臨死前在病榻上依然無法平靜,雙眼盯著夜空裏的滿天繁星,也應盡是不舍與畏懼,更遑論於譬如朝暮蜉蝣的自己。


    “沒有人不怕死。隻是先前侯爺問我,究竟對那等不明事理之徒,持有何等看法。事實上,不光是我,每個人都是用眼睛去看,可是侯爺偏偏要問我這些世人皆知的道理。那麽,侯爺應該是有什麽困惑難言之處。”


    說到這裏,李蘭略有沉默後,方繼續說道:“所以我說,想來侯爺是在用屁股看待任何事情。”


    這個回答等於沒回答,隻是重申。


    他沒有加重語氣,但那句話再次出現,依然讓室內的氣氛更加壓抑。


    他的態度很明確:我認為侯爺沒有什麽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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