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在天,微寒的夜色自門窗裏灌湧而入,室內昏黃燭燈的光線驟明驟暗,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這位威震西陲的侯爺冷漠殘酷的眼神裏充滿了很多複雜的情緒,臉色實在是太過難看。當然,自入暖室開始,他的臉色似乎都沒有好看過,隔著不遠的距離,他盯著李蘭,眼睛裏有幽火在燃燒,到了此時此刻,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麵,為了不墮陸氏宗族的百年清譽門楣,他必須做些事情——哪怕這裏是左督衛,他依然想殺死雲陽府的客卿。


    文遠侯看著伏在案首前的素淡青年,想著近日來整座京都裏隱藏著的霜風雪雨,想著皇帝對自己很有可能不會再有信任可言,想著京南迦葉寺靈柩裏的未寒屍骨,唇角微翹,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說道:“本侯是不信情義的人,先生先前說的那些話雖然難聽,但也有些道理……隻是你想過沒有,你當真以為自己可以避過紛紛擾擾?這裏是京都,不是隻懂俠義在心的江湖,何況那些江湖客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屆時若有爭端,誰能有餘暇顧及到先生呢?”


    說到這裏,文遠侯略有俯身,神情漠然而居高臨下看著他,說道:“在整座京都裏,真正能左右朝堂局勢的人是皇宮裏那位……當今聖上乾綱獨斷,直至今日先生早已跌落雲端,誰還能庇護得住你?公主還是恭王殿下?別想了,他們自身難保……自先生打算碰觸下下策時,就沒有任何後路可言了。長痛不如短痛,先生錦韜秀略,這個道理不會不知道吧?依本侯之見識,這藥丸,先生還是吃了吧。”


    這句話看似溫和誠摯,實際上很可怕。


    李蘭沉默了很長時間,衣衫略有淩亂,盡為狼狽,可神情漸漸平靜,看著他說道:“陸侯爺,我雖不能慧眼識人,但最起碼的眼力還是有的……我看侯爺徹首徹尾都不是賭徒的品情稟性,怎麽甘心情願冒如此大險?難道侯爺真的以為在我死後,聖上不會徹查此事?縱觀整座京都,想讓我死無葬身之地的,恐怕隻有陸侯爺你了吧?聖上明德在心,總能查有些蛛絲馬跡出來,屆時難道侯爺真的不怕聖上怪罪於你?”


    文遠侯沉默了片刻後,神情平靜看著他,說道:“看來先生還是有欠磨礪。我若是毒死先生,自然不會讓任何人看出蹊蹺來,就算這七日的光景裏你能向誰告冤,但很不湊巧的是,本侯會讓你口不能言,動不能行,屆時你不是行屍走肉罷了,隻能在這裏安然等死。”


    李蘭微微抬眼,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


    文遠侯簡單的幾句話,便讓他的心髒驟然收緊,血管裏的血液流動速度變得極其恐怖。


    那道暴戾而血腥的眼神,鎖在了他的身上。


    李蘭的臉上湧出極不健康的腥紅色,因胸口舊傷痕非常難受,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的確認,像文遠侯這等位高權重的人物,如果不管不顧,歇斯底裏想要殺死自己這樣一個階下囚,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站在暖室窗畔,看著窗外的繁星夜明。


    沒有人敢在左督衛裏當眾殺人,尤其是在這般潮生水起的京都局勢,哪怕堂堂一品軍侯也不敢。但正因為京都局勢太過重要,文遠侯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坐在這裏,隨時可能站起來,顛覆應是早已落下帷幕的這樁重案,以肅朝綱。


    文遠侯可以重傷他,甚至在自己離開後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去,這樣雖然肯定會有很多麻煩,但可以把所有變數都全部抹除。


    李蘭很清楚這位起於西陲的侯爺在想什麽,如若換做是他,大概也會選擇冒險,但他沒有後悔留在那間濕冷囚室內,而是來到這裏與文遠侯相見,因為就像在神機營,在未央宮裏那般,他問心無愧,所以無所畏懼。


    他右手握住置在衣袖裏麵的那支白玉之弩。


    便讓你們父子,都是同在奈何橋畔彼此見麵吧。


    可就在這時,暖室那麵的陰影裏,忽然響起一道無比溫和的聲音:“陸侯爺,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從墨染陰影裏走出來的是位青年男子,穿著團王龍袍,眉眼清俊,神情略顯刻意地溫和,像是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覺。


    任誰看著這裏,都能清楚文遠侯與李蘭之間有問題,但這位青年男子卻依然平靜問了,問的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隻是想與文遠侯打一個招呼,隻是寒暄的開始。


    清風自是徐徐而來。


    那道暴戾而血腥的眼神自然消失,無影無蹤。


    文遠侯看著那位青年男子,行禮道:“見過睿王殿下,老臣今日前來探訪故人,適逢先生在此,所以閑聊幾句而已。”


    看著這位著這名麵容英俊,氣度也算得上是從容的三皇子,他平靜行禮,心情卻不像表麵那般平靜。


    文遠侯身為鎮守西陲的統帥,曾深受皇帝陛下信任,因為當年清剿巫蠱之禍一事,在朝堂上太過鮮明,直到如今未入嫡爭裏,故而他對睿王的態度更加謹慎,陸氏百年清譽門楣旁人雖然不敢擅動,但在京都這等混亂局勢裏,至少不能得罪對方。


    可現在看來,睿王殿下的忽然出現,而且在言語間有意無意地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回護著雲陽府客卿。這讓他不禁想到最近京都裏隱隱流傳著的那些風言風語,覺得有些不安。


    李蘭容色淡淡,心裏卻湧起微瀾,心想這便是以睿智著稱、賢名在外的睿王殿下。


    睿王看著眼前這位素淡文弱的青年,顯得有些吃驚,沉默半晌後,麵容上刻意流露出平和地笑容,說道:“原來是皇妹府裏的先生,果然是風采清雅,真是失敬了。隻是不知,先生有什麽需要本王幫忙的嗎?”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神態溫和,給人的感覺,貌似真的很像一場春風,令人溫暖愜意。


    盞裏清茶悠悠而涼。


    最開始的時候,李蘭並不明白這位殿下言語間對自己的回護之意,在聽到那句話後便迎刃而解,心裏方有恍然,但此時聽著對方那等溫和殷切的話語,麵容上卻未流露出什麽應有的表情,說道:“謝殿下美意。”


    “先生客氣了。”睿王略有怔仲,眸色顯得有些幽深不可見底,沉默片刻後,看著他微笑說道:“沒有什麽可謝本王的,隻是偶生思緒,來往走動一番罷了。未曾想在此遇見兩位,若是本王擾了什麽雅興,萬望勿怪。”


    “殿下言重了。”李蘭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久負盛名的賢王,說道:“在下與陸侯爺隻是閑敘幾句罷了,殿下何有叨擾之說呢。”


    “如此甚好,先生若有什麽為難的地方,盡管與本王言語便是。本王還要去提審刑部侍郎,就不多加奉陪了。”


    睿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頭,便向室外走去,陰影裏自有侍衛跟隨,在離開之前,他看了文遠侯一眼,眼神平靜溫和,沒有什麽警告的意味,卻警告之意十足。


    星夜柔潤的光線,穿過明堂,越過窗畔,變得有些不穩。


    文遠侯的臉被光線照著,有些陰晴不定。


    睿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話卻留在暖室裏,夜風自窗外來,吹之不散。


    文遠侯不可能再對李蘭做些什麽事情,麵色如霜道:“看來,先生的運氣很好。”


    李蘭沉默了很長時間,想了想,說道:“或者,可能是因為在下人品不錯的緣故。至於陸侯爺你……就很不好了。”


    說完這句話,他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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