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陳冬青的陳。


    朱見深可以忍受萬貞兒的一切,唯獨不能忍受陳冬青,以及和陳冬青有關的任何。


    他已經死了。


    不管萬貞兒願不願意相信,他都死了。


    輸給一個死人,無論這男人有多大的胸襟,恐怕都會忍受不住。


    “皇上……您……”隻是瞬間,萬貴妃的眼眶便已經蓄滿淚水,“您這般怒氣又是為何?”


    “臣妾也是擔心皇上要誤信小人讒言,所以才想找來汪延問個清楚,並非是想要幹涉皇上的政事啊……”


    朱見深驀地閉上眼睛,不想再看萬貞兒隱忍著淚水的模樣,若是再看下去,恐怕他就會心軟了。


    “來人……貴妃娘娘身體不適,這段時間沒有朕的允許不準出門。”


    萬貴妃渾身癱軟,有些不可置信的搖著頭。


    朱見深這是……這是要關她禁足了!


    “皇上……”萬貴妃想起身再對朱見深說些什麽,但王福帶著幾位小太監卻是已經將她及時攔了下來。


    “貴妃娘娘,這些也是皇上的意思,還請您不要為難奴才們!”


    沒人注意到,朱見深離開的時候是說了話的。


    他說,“貞兒,若你選擇相信朕,便不會有今日。”


    打開大殿的門。


    朱見深此時才發現外麵已經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下起了秋雨,微寒又夾雜著碎雪。


    明明才過秋天,竟然有了冬日的含義。


    銀杏樹立在紅色朱牆旁,枝幹足有碗口那般粗,枝幹卻是光禿禿的,地上落著被風垂落的金黃樹葉。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


    秋天到了,春日青翠的綠意也開始衰敗起來。


    汪延佇立在門外有好一會兒了,看著有些失神的朱見深眉頭緊蹙,年少帝王總是心中懷著躊躇大誌,哪怕麵對棘手的前朝貪官權宦也毫不畏懼,此刻卻甚是失落。


    朱見深沒有抬頭看汪延,甚至連汪延的行禮也視若無睹。


    萬貴妃本就同汪延同氣連枝。


    前朝已經諸多猜忌汪延是否讓帝心不悅,後宮便有了萬貴妃被禁足的消息,相信,變了的不隻是天氣,還有朝堂。


    “督主……”


    李生張了張嘴,今時不同往日,汪延現在自身處境堪憂,恐怕無暇再插手管旁人的事情,但終究良心過不去,想著那尊貴身份的四妃之一娘娘麵容哀戚的求在了自己的麵前。


    李生有些猶豫道,“貞妃娘娘想見您,已經……十月了。”


    已經十月了。


    汪延緊皺的眉心驟然鬆開,腳步卻是轉身朝著安樂堂走去。


    秋天中的安樂堂更為淒涼,雖未在冷宮範圍,但卻和冷宮一般無二,地上厚厚一層落葉無人打理,宮門長廊更是積滿厚厚的塵土。


    當初貞妃受盡萬貴妃打壓,身懷有孕來安樂堂避禍,不要身份地位隻求能保住母子性命,再有汪延的求情,萬貴妃倒並未殊死相逼。


    剛踏入宮門,便聽到屋內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這會兒到慶幸是在安樂堂了,否則定然會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


    “產婆和大夫可有準備好?”汪延腳步匆匆到了宮門外,心焦的望著殿內,很想要知曉殿內情況。


    女子生產乃是晦氣,男子不可以踏足,以免影響胎兒降生,更可能會替自己沾染。


    李生臉上亦帶著擔憂之色,“早就準備好了,貞妃娘娘送信便將人帶來,此刻正在殿內接生,隻是這紀氏先前孕中受到了驚嚇,又躲躲藏藏比不得嬌生貴養的嬪妃生育,恐怕……”


    恐怕是要折騰一陣子了。


    殿內女子的叫聲中的慘痛絲毫不減,可聲音卻越來越弱。


    力竭而衰,紀氏身份低微,不可直接找宮中太醫,藥材補品更是少之又少,稍一不慎,便是一屍兩命的差事。


    朱見深子嗣稀薄,身為帝王之尊,無後乃是大忌,哪怕他是宮女所出,也將是朱見深的血脈,前朝有權臣把持,後又有親王叔伯虎視眈眈,這孩子必須要保,也隻能保下。


    汪延沉聲吩咐,“拿著我的令牌去太醫院取藥,找副院判徐大人會幫忙。”


    早些年他曾授過徐捷人情。


    “是!”李生種種點頭,不一會兒便回來,一共前來的還有徐捷本人。


    熱水端進去的蹭蹭冒著熱氣,端出來的時候卻是鮮紅一片,看的讓人觸目驚心。


    殿內女子的哭聲似乎又恢複了幾分。


    汪延不停的在殿外踱步,更是麵色凝重讓四周的氣氛莫名壓抑。


    金烏西沉,橘色的太陽光暖暖的照在人的身上,哪怕是在這金色的秋天中,也依舊給人暖意。


    殿內嬰孩一聲清脆啼哭,讓汪延腳步瞬間頓住,繼而目光中帶著欣喜。


    徐捷擦著額頭的汗水,小聲在汪延身邊匯報幾句,便帶著身邊藥童離開,又匆匆回了太醫院。


    最後一盆血水端出,前來侍奉的宮女也被封了口西廠廠衛帶出宮。


    貞妃也顧不得嬪妃禮數,袖口上挽還隱隱沾著血跡,有些勞累的坐在一旁紅漆木杌子上愧疚的看著汪延,“是位皇子。”


    “多謝汪督主,否則……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貞妃身體微微躬著,未出嫁時她也曾驕傲過如明珠,卻是生生被這後宮磨掉了性子,肩能挑水能提。


    汪延勾唇一笑,並未說其他,事實上他也情況危急,而是目光落在床榻上粉嫩睡眼的嬰兒臉上。”


    紀氏臉色慘白,將孩兒抱起,咬著牙在貞妃的摻扶下跪在汪延麵前。


    “汪……汪督主於奴婢和孩兒又救命之恩,奴婢永世不敢忘。”


    紀氏想要讓汪延也抱抱那孩子,“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又不曾讀過幾日書,還請汪督主賜名。”


    孩子還小,瘦瘦巴巴的模樣,實在是看不出哪裏可愛,但偏偏軟軟小小的勾著人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汪延伸出了手,他常年習武,布滿繭子的雙手蒼勁有力,抱著那粉嫩小小的一團,薄唇輕啟道,“汪延亦身份卑微,如何能給主子起名,倒是可以送個小字給主子。”


    “便叫既明如何?”


    夜皎皎兮既明。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他既看著他出生,自是希望他後生能在這前朝後宮中明哲保身。


    “多謝汪督主。”


    紀氏匍匐在地上,已經淚流滿麵,貞妃亦覺得心酸不已。


    事到如今,這孩子,便不能隻算做紀氏一人的孩子了。


    汪延又有些不舍的將既明還到紀氏懷中,目光悠悠的望著窗外飄落的銀杏葉。


    同那衰敗的秋天相比,這孩子便是新生。


    讓人寄予希望的新生。


    恐怕未來還有更艱難的路在等著他。


    “起身吧。”


    汪延目光深沉,“怕是很長一段時間,奴才都沒有能力再出手相幫了。”


    “剩下的路,隻能靠娘娘周旋了。”


    貞妃腰板挺的筆直。


    “貞妃陳氏十月懷胎不慎難產,胎兒夭折,貞妃自無法承受打擊,已瘋……安樂堂自此怪聲連連,無人敢踏入……”


    李生無聲歎息。


    世人對權勢趨之若鶩,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血肉相殘,可又有誰知道那身居高位之人,也有道不盡的心酸。


    汪延垂眸,轉身出了宮門,西廠還有些事情需要他處理,恐怕他在這應天的日子不多了。


    ……


    近日,傅大爺同傅四爺倒是走的很近。


    這還是在傅國公府分家之後。


    從前同住在一所院子的時候未見兩人有過深的感情,如今卻是反其道而行了。


    傅四爺富有經商之才,未分家之時便打理傅國公府的店鋪生意,近些年來,傅國公府雖表麵上在傅三爺逝世後沒落,實則不然。


    傅國公府的生意反倒要比從前更甚。


    隻不過這些賬麵卻是不計入傅國公府的賬冊,放在私下處理。


    再加上近日錢莊湧入莊票和銀票,的確是用了心在處理,但可惜,終究數量太多。


    若從前汪延可能看不懂,但自打李生在傅四爺的書房看到那成堆的銀票之後再又聯想,便能察覺一二了。


    石亨和傅四爺私下有了勾結,又或者可能是傅國公府和忠國公又勾結。


    朝廷中石亨費盡心力結黨營私,背後傅國公府插手錢莊鹽商。


    江山是大明的江山,但皇帝之位卻不是朱見深一人的皇位。


    雖做的已是警惕小心。


    可到底沒能瞞住汪延的雙眼,他既有心觀察,又如何會錯過傅家的蛛絲馬跡。


    李生拱手,“嶺南流匪剛被鎮壓,江西又兵禍四起。”


    “江西?”汪延麵色凝重,修長手指不住的在案桌上敲打,“江西邊陲地勢多山脈,那裏易守難攻,山地走向脈絡清晰,而且上饒饒江流域廣闊,臨近關卡,朝廷曾在那裏設置過鹽場。”


    汪延負手而立,目光望著玉嫻閣所在的方向,良久,沉聲說道,“傅家,可能是活的太舒坦了。”


    李生無奈搖頭,若非不得已,汪延絕對不想動傅國公府,可現在似乎……傅家越來越過分了。


    竟然勾結石亨,想要在鹽商上動心思。


    朝廷一向看中鹽稅,是因為其中蘊含著巨大利潤,石亨,怕也是不滿足皇上給的權勢,想要更近一步了。


    江西可是臨近江南蘇杭……離她的位置也很近。


    汪延又似乎想起什麽一般問道,“她可還好?”


    “應該是過得還不錯,憑她的聰慧,哪怕是何家想必要立足也不難。”


    汪延唇角帶著笑意,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李生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督主這是在說傅家的那位小姐。


    “帶人去見見傅四爺,順道替他接管了手中的營生送去刑部,趙成灝會知道怎麽做。”


    汪延既然下了決心,那便不能再優柔寡斷了。


    傅國公府便是那毒瘤,若不挖的及時,恐怕等待著他們的就隻有覆滅。


    接管了傅國公府的營生,汪延打的是斬斷石亨插手鹽稅這條路。


    “是!”李生渾身一緊。


    督主同石亨之間的爭鬥越發的硝煙四起了。


    從朝堂上的唇相舌戰到現在的“兵戎相見”,真是讓人心生憂慮。


    汪延信步走了向玉嫻閣,他有很久沒能好好的在哪喝茶看書了。


    依稀記得昏黃的燭火閃爍在鏤空雕花窗桕上,她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的看著自己,卻是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


    汪延知道,她對他的心裏是曾有過怨懟的。


    怨他為何當初要逼迫她下嫁,怨他為何不沒有出手幫忙趙國公府,更怨他,為何這般容忍傅國公府。


    他從不曾說,容忍傅國公府是她父親臨終所留的囑托,更沒有說過,傅國公府可能和她父親的死有牽連,他想替她查明真相。


    傅政……死的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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