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7-1


    午間的小憩並不那麽安寧。


    窗外依舊是風暴過後的大雨,這原本是最適合睡覺的天氣,可甄意這幾天的睡眠都如同台風海麵上的小舟,深深淺淺地顛簸,無止無休。


    那個糾纏不休的聲音又出現了:


    “甄意,從此你會過得很幸福,開了工作室,打造了你自己的大律師品牌;和你最愛的男人結了婚,每天晚上在他給的溫暖中入睡;不過……


    有一天,我先醒過來,那個男人還摟著你,熟睡著,毫無防備,於是我拿起刀,刺進他的心髒,你說,你的心會不會跟著他一起停跳?”


    甄意猛地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裏一片冷寂,卻又在瞬間化作了溫柔的安靜。


    床單潔白,光線昏暗。


    言格側躺在她身旁,呼吸淺淺,睡顏安詳,一隻手覆在她的小拳頭上,一隻搭在她的尾骨邊。他幾天沒有好好睡覺,是累了。


    甄意照例是趴著的,一瞬不眨地看著他。


    深色的窗簾遮著,外邊的風雨聲朦朧而不清晰。半明半暗的天光裏,他安然闔著眼,男人的柔弱和清潤在他熟睡的臉上展露無遺。


    他是多愛她,多信她,才會把心口的位置對著她。


    他對她,毫無防備。


    她心裏暖得發酸,想起甄心的話,又微微苦澀,腦袋挪過去一點,聽見他胸膛均勻而有力的心跳聲,這才安穩。


    大風大雨的天氣裏,同蓋一張被子,縮在他懷裏取暖,她可以什麽都不想,就這樣乖乖地趴一天,不吵吵也不亂動。


    腦袋放空之時,卻感覺他的手指隔著病號服,在她尾骨底端來回撫摸起來,惹得背脊一陣顫栗。


    她倏然仰起頭,見他已經醒了,正望著她。


    那漂亮的眼睛底下還有淺淺的黑眼圈,眸光卻清雋醒然,嗓音帶著剛醒的繾綣,問:“怎麽就醒了?”手腕從被子裏抬出來,“才睡了不到10分鍾。”


    “好像傷口有點兒癢癢麽。”她也剛醒還溫柔,聲音有點兒嬌憨軟萌,往他身邊拱了拱,一副小猴子求同伴撓癢癢的姿態。


    “是嗎。”他手指鑽進她上衣裏,隔著繃帶撫摸輕蹭,“哪裏?”


    “往上……左邊一點……嗚……嗚……”她軟趴趴地閉上眼睛,在他手指的輕撫下,肌膚上陣陣發麻顫栗,覺得渾身都愜意舒爽起來。


    言格給她撓撓完,整理好衣服,看她這幾天精神恢複得不錯了,長日蒼白的臉上也終於有了血色。


    隔了半會兒,他漫不經意地問:“做夢了嗎?”


    甄意心裏頓時一個咯噔,果然什麽都是躲不過他的眼睛的,好在她早有準備。


    “對啊,做了個嚇死人的夢,夢見我一張口吃東西,上邊的牙齒就全掉光了。”她特配合地張開嘴巴做演示,手指在柔軟的嘴唇上戳啊戳。


    “夢見牙齒掉了。”他定定的,重複她的話。


    她一口咬定,言之鑿鑿:“就是啊。不過夢都是反的,我上邊的牙齒才不會掉光呢。你說是吧?”


    “嗯。是反的。”他覷她一眼,淡淡地讚同,“所以你下邊的牙齒會掉光。”


    甄意愣愣一秒,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一開始的精神病院裏,那時的言醫生好冷。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突然這樣子萌賤,你弟弟知道嘛?”“哈哈,言格你好冷哦,一點兒都不好笑。哈哈。”


    話這麽說,可她趴在**笑個不停,身子不方便,咯咯咯地笑著,動靜極大,整個人都在噠噠地起伏,帶動著一張床都在抖。


    這丫頭連生病都是歡騰的。


    言格:“……”


    她笑得臉都紅了,整個兒開心歡樂起來,一邊臉歪在枕頭上,長發淩亂,又嘰嘰咕咕地哼起了自譜的調子。


    他覺得有些事情真是解釋不清,無厘頭又不可思議。


    怎麽會隻要有她在身邊,他的心便安穩;分明是喜靜的性子,卻能容忍她一切不著調的行為。不,不是容忍,是隻有看著她肆無忌憚地鬧騰,他才知何為開心的滋味。


    就像此刻,陪她午睡,被她的小動靜弄醒,看她笑得床都在抖,他卻覺得愜意恬淡,這樣的時光,過一輩子也願意。


    拿什麽,都不舍得換。


    他靜然看了半晌,抬手去捋她笑得垂落臉頰的碎發,捏在指尖又覺得異常柔軟,手指忍不住纏繞起她的發絲玩,她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看著他玩。


    一個靜如止水,一個興致勃勃。


    一室的靜謐裏,她的長發在他指尖繞了數分鍾。


    兩人竟也不覺得無聊,反倒安寧而心有靈犀得很。


    甄意靜靜地凝望他半刻,終究是開口了:“言格……”


    “嗯?”


    “淮生說,甄心才是主人格,說我是衍生的;還說甄心,也就是我,是這一切的幕後boss。”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抬眸看她:“你信嗎?”


    “我不知道,所以問你啊。”她目光灼灼,很認真。


    他垂下眸:“我認為,這是他想故意刺激你而說的謊話。”


    “哦,我也希望是這樣。”她輕輕地說,低下了頭,“但我總是擔心甄心哪天又會跑出來。”


    言格鬆開了她的頭發,嗓音清潤:


    “甄意,相信你自己。在上次那樣絕望慘痛的境遇裏,你都戰勝了她,我想,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次更難的坎。等你身體康複了,我會開始給你治療,一直陪著你。”


    她望住他深邃清黑的眉眼,恍惚間好似沉淪,心底便又是一派安詳寧和。


    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對她總是有撫慰心靈的力量。每每讓迷茫中的她找回信心和堅定的方向。


    她鼓了鼓腮幫子:“可有時又有點兒難過啊。以前我一直以為,每當我無助的時候,都是她在關鍵時刻拯救我。現在才發現,過去一直陪著我的姐姐卻是這個樣子,想傷害你,想讓我死。我真是恨她,可雖然恨,又覺得她像是被囚禁在永無天日的黑暗裏,好淒慘。還不如……”


    她不做聲了,此刻她算是理解了淮生的心情:還不如死去。


    “甄意,我卻認為不是甄心在拯救你,而是你在拯救她。”言格握著她的肩膀,認真道,“是你的堅強和堅守,遏製住了她的黑暗,沒有讓她墮入邪惡。”


    “可是……”甄意輕輕蹙眉,“淮如死的時候,還有楊姿死的時候,那些具體的事情我都不記太清了。其實是甄心出現了吧,不然警方怎麽會把我列入頭號嫌疑人?”


    “這些事你不用管。我會請律師幫你處理,你隻要好好養傷就好。”想起檢方的那些指控,言格的心裏籠罩了一層極淡的陰霾。


    甄意還想說什麽,看見他不經意深沉下去的眼眸,便作罷了。


    言格把她往自己胸口攏了攏,在她耳邊輕聲道:“再睡一會兒吧。”


    他話音才落,她便覺得乏了,眼皮沉沉的,閉了幾下,便窩在他懷裏睡著了。


    這一次,再也無夢。


    #


    午睡起來,甄意得知司瑰就在這家醫院,便要去看她。


    言格坐進輪椅,又幫扶著把她放進輪椅,她有隻手受了傷,無法使力。


    言格也不叫護士幫忙,手推著自己的輪椅先往前滾半米,又一手扶著牆支撐力度,一手把後邊的甄意拉上來。


    如此往複,到了門邊。


    他開了門,出到門外,又扶著門廊,轉身朝甄意伸手。


    甄意乖乖等在後邊,見他回身,立刻歡喜地把手遞過去;他稍一用力,她便朝他滑去,輪椅磕在一處,像是要撞去他心上。


    “怎麽?”他見她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嘿嘿,像小孩子,好好玩哦。”她一咧嘴,開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覺得我們兩個一起坐在輪椅裏,好可愛。


    你往前走一步,又回頭拉我,就像一隻小狗走幾步要回頭叼肉肉一樣。”


    言格:“……”


    才出門外,便見言栩和安瑤來了,是來看望他們倆的。


    甄意許久沒見到言栩了,依舊主動給他打招呼:“嗨,言栩!”


    言栩這次隻反應了5秒,木木地回答:“嗨,甄意。”


    “言栩,聽說你和言格打配合讓淮生上當,你好厲害啊。”


    “……啊?”他疑惑的樣子。


    “嗯?不是說你和言格在警局裏,故意在淮生麵前表演了一段對話引他上當麽?而且後來你一直在演言格啊。”


    “……哦。”言栩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甄意毫不吝嗇地表揚:“聽說,去清江大橋的那個分隊的警察和特警都沒有看出你有什麽不對哦。哈哈,一個人和一幫警察在一起,你居然沒緊張。而且演戲那麽好,應該是奧斯卡影帝。”


    奧斯卡影帝?


    言栩蹙了眉,悶悶地搖搖頭:“我不是。”


    “你不要謙虛啦。”


    “真的不是。”言栩認真道,“我隻有兩句台詞。”


    甄意:“……”


    呃,好吧……難怪沒露餡。


    #


    隔司瑰的病房還有一段距離,安瑤推著甄意過去。到了門口,言格說不進去了。安瑤送甄意進去後,留她一個人單獨陪司瑰。


    司瑰已經做完手術,脫離危險期,轉入了普通獨立病房,可她一直沒有醒。醫生們也束手無策,說隻能等待天意。


    甄意坐在床邊,輕輕握住司瑰的手,發覺她異常的消瘦而冰涼。


    抬頭看,她的人也是。臉龐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叫她心疼。


    **的人臉色蒼白,靜得像是死了,隻有呼吸麵罩上濕潤又幹燥往複交替的蒸汽。


    司瑰被抓去後的事情,在場的甄意已記不太清,那時她痛得心力交瘁,根本無心顧及任何人,隻記得淮生把她拖到樓邊時,司瑰爬上去抱住她的腿,仿佛用盡最後的力氣,死不鬆手,說:


    “甄意,你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也記得她含淚的眼睛望著天空,淒淒地說:“原來,殉職是這種感覺。……可媽媽該怎麽辦?”


    此刻,甄意眼中含滿了淚,用力握住她無力的手,哽咽起來:“阿司,你也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安靜的病房裏沒有回應,隻有雨打玻璃,劈裏啪啦的聲響。風吹進來,有些冷。


    甄意哆嗦了一下,抬起頭,意外發現窗簾鼓鼓的,在風中浮動,陰影重疊,乍一看有點兒像藏了人。


    她瞬間警惕起來,單手握住輪椅,準備叫人,不想一股猛烈的風衝進來,掀起米黃色的簾子,嘩啦啦地響。


    什麽也沒有,隻是窗戶開了一條縫,外邊是豆大的雨點。


    甄意鬆了一口氣,暗想自己被綁架一次後,神經過敏了。她一隻手費力地把輪椅推過去,拉開窗簾,雨水的氣息撲麵而來,像是要把世界都濕潤。


    她把窗戶拉緊,鎖好,又和司瑰說了幾句話,出了病房。


    一開門,安瑤便立刻上前來接她。言栩盯著地板上的紋路出神,又不知在想什麽了。


    甄意四處看看:“言格呢?”


    安瑤抿唇笑:“剛才家裏有人來,是好事。”


    “好事?”


    “言格說,是他們送訂婚禮的方案過來了。”


    “訂婚禮?”甄意的心咚咚的。


    “雖然不到一年就要婚禮了,但是訂婚禮也是不能少的啊。這些也都要籌備。可你最近受了傷,我想,言格應該是擔心你太累,所以就沒想讓你費心吧。”


    “這種事我怎麽能不參與?”甄意問,“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先回病房了。”


    安瑤推著歡欣雀躍的甄意過去,剛靠進房門,就聽見裏邊有一個陌生男人沉沉的聲音:


    “甄小姐的情況很麻煩,如果走正常渠道,她作為頭號嫌疑人,證據確鑿,上法庭是無疑的了。”


    律師?


    安瑤一愣,剛才來的分明是家裏人啊,而且言格說的的確是訂婚禮方案。她反應極快,轉身就要把甄意推走,但甄意的手緊緊握住了輪子,止住了安瑤。


    門內的人還在對話:“但請您放心,我們會請最專業的大律師組成金牌律師團,為她打官司。”


    沉默幾秒後,言格道:


    “除了一定要贏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您說。”


    “她不會出庭作證。”言格的聲音堅定而冷漠,帶著絲毫不讓步的氣勢。


    “這……”另一人猶疑了一下,最終道,“我們會盡力……”隔了半秒的安靜後,又換了語氣,


    “我們保證。”


    甄意心裏又酸又暖。


    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願看她坐在被告席上被人質問被人揭傷疤,也不願讓所有的人看熱鬧,對她指指點點,說那個名律師原來是個精神病,還是最嚇人的人格分裂症患者。一麵光明,一麵黑暗,涉嫌殺人了呢。


    她抬起手,輕輕叩了叩門,三下。


    門內頓時靜謐下來。


    甄意抬頭看了安瑤一眼,後者會意,擰開門,把她推進去。


    一名西裝筆挺的律師垂著頭立在一旁,言格則坐在輪椅裏,即使這樣,也氣宇軒昂。


    甄意看了一眼那個律師,還有安瑤,說:“謝謝了。”


    兩人便出去,帶上了門。


    言格黑眸清湛,一瞬不眨地凝視著她,不言語,也不解釋。


    甄意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臂;


    他接住她柔軟滑膩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帶,兩把輪椅便滑動著,輕碰到一起。


    她開心地笑了:“好好玩。”


    言格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


    她摸摸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畫圈圈:


    “言格~~~”她的聲音異常的柔軟嬌俏,是在撒嬌。


    “嗯?”


    “我想上庭。”她滿心期盼,盈盈看住他。


    他垂了一下眼眸,反握住她的手,等她繼續。


    “我想上庭,想自己做辯護人,還想搞清楚這兩件死亡案的真相。不管是不是甄心,我都想弄清楚。不然,心裏似乎一直不會放下。”她說著,還很顧慮他的好心,又乖巧道,


    “至於你請的律師,讓他們給我做律師團好不好,有他們的協助和幫忙,一定會穩操勝券。”


    言格不言語,仍舊隻是靜靜凝望著她。


    可隻是那樣一個安靜的眼神,甄意看到了欣賞,卻也看到了心疼。


    “不用擔心我啦。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把這件事情做一個了結,即使站在公眾麵前,我也要昂頭挺胸,問心無愧。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


    她歪著頭,燦爛地笑了,


    又軟糯糯地搖搖他的手,“好不好啦~~~”


    她還要說什麽,他伸手過來,捧住了她的臉頰,她一瞬間便詞窮了,鬼使神差般隻能定定地望住他。


    言格眸光深深,拇指緩緩在她臉頰上摩挲,所有的憐惜與不舍全封存進了心底,眼中隻有淡然的支持與信任,回應了一個字:


    “好。”


    甄意,你想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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