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六曰安徽訾議局大禮堂訾議局本應有五十位議員,現在隻剩下三十七位,那十三個因為勾結叛軍被公審,安慶老百姓朝他們身上吐唾沫,扔爛白菜葉子,如果不是有軍警維持秩序,這十三位平曰裏人五人六的議員老爺,肯定要被受害的老百姓千刀萬剮。一向趾高氣揚的訾議局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原先是沒有個訾議局的議員頭銜都不好意思和別人打招呼的鄉紳們,現在就怕被人知道議員的身份,訾議局的議員在安慶都臭斷街了,老百姓隻要知道誰幹過議員就往誰家門口潑大糞。連遠在蕪湖而且鼎力支持柴東亮的吳錦堂都受了牽連,家門口被人潑了狗血,他也隻好自認倒黴,誰讓他也是議員呢!如果不是這次柴東亮派人挨家挨戶的勸說,肯定沒幾個人來參加這個會議。


    議員們來到訾議局,發現有很多不認識的人,打聽了一下聽說是蕪湖工業園區管委會的委員,這些委員有東家、掌櫃還有出力幹活的工人。


    衣冠楚楚的東家和滿手老繭的臭力巴混在一起,也真是夠稀罕的,議員們交頭接耳搞不清楚讓自己和這些人一起開會是什麽用意。但是形勢比人強,訾議局鬧出這麽大的醜聞,哪還有和軍諮府分庭抗禮的能力?管委會的人也議論紛紛,弄不明白讓自己來訾議局開什麽會?都督有什麽吩咐,打個電話或者發個電報就成了,有必要興師動眾的把所有人召集到安慶嗎?廠子裏的事情都忙不完呢!


    “柴都督駕到!”


    訾議局的衛兵大喊了一聲,所有人立刻肅靜起來。看見柴東亮走了進來,大家紛紛向他行禮,有脫帽致意的,有鞠躬打千的,不一而足。


    柴東亮帶著幾個親兵,領頭的就是議員們的老熟人賀天壽,隻是他少了一條左臂,袖管空空蕩蕩的隨著身體的動作而晃動。議員們看見賀天壽就肝兒顫,這位祖宗可不是善男信女,淮上軍打安慶的時候,讓他丟了條手臂,這能輕易罷休?跟在親兵後麵則是一個滿身熱孝的中年婦女和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


    “各位,各位議、議員們,老賀向你們陪不是了!”賀天壽結結巴巴的道,說話的時候臉憋的通紅。


    這一下,議員們都傻了眼也都長出了一口氣,看樣子不是來尋仇的,那腦袋就不至於搬家了。


    “諸位議員,柴某管束下屬無方,攪鬧了訾議局,我向各位致歉!”柴東亮躬身一禮。


    議員們麵麵相覷,不明白他到底是要唱哪一出,隻好連聲道:不敢。


    柴東亮朝賀天壽使了個眼色,幾個衛兵將大禮堂的紅色金絲絨窗簾拉了起來,頓時屋子裏變得漆黑一片。


    議員們的心立刻就提溜了起來,手腳忍不住的發顫,柴東亮平靜的道:“諸位,今天我想請各位看一場電影。”


    好端端的放什麽電影?大家都感覺詫異,但是也覺得新鮮,安慶不比上海、天津這些大,碼頭,大部分的人還從來沒看過電影呢,訾議局的議員們也不例外。


    大門打開,一線陽光照了進來,從南京請來的攝影師王平指揮著幾個士兵將一台放映機和一台十六厘米的攝影機搬了進來,然後給放映機裝上了拷貝,禮堂前麵搭起了一塊白色的幕布。


    大門重新關上,幕布上閃現出斑駁的白點,過了片刻之後出現了人影。放映機裏的膠片無聲的旋轉著,幕布上先是出現一群衣不蔽體的流民在舍粥棚爭搶一碗米粥,然後是街頭的餓殍被衙門雇傭的差役用蘆席草草的裹起丟在大車上,下麵的鏡頭就令人膽寒了。


    一個中年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的屍體,肚子已經被破開,一個穿著仵作衣服的人在旁邊指指點點的嘴巴蠕動,因為是無聲的膠片,大家搞不懂他說的是什麽。


    影片很短,隻有區區的十分鍾,放映完畢之後,金絲絨窗簾被拉開,陽光顯得各位的刺眼。


    “各位尊敬的議員,你們剛剛看到的是發生在當塗縣的一個案子,一位父親為了讓妻兒不被餓死,去攔路搶劫客商,殺了兩個人,被當塗縣的縣知事判處了死刑???這位父親在行刑前,央求縣令刨開他的肚子看看他為什麽會去當強盜???他的胃裏沒有任何食物,隻有樹皮和草根!”


    柴東亮的聲音哽咽了,婦人和孩子更是泣不成聲,過了片刻之後柴東亮平緩了一下情緒道:“各位,你們覺得這位父親該殺嗎?”


    議員們麵麵相覷,過了半晌才道:“不該殺,他雖然殺人有罪但是有情可原。”


    柴東亮搖頭道:“殺人就是殺人,犯罪就是犯罪,搶劫本來就是大罪又連傷兩條人命,不論他再有理由,這死罪也難逃。”


    “都督說的是,該殺,該殺!”議員像應聲蟲般的連連附和。


    柴東亮的眼睛冷冷的掃視著所有的人,刀鋒般的銳利,每個人都下意識的避開他的眼神。大禮堂裏鴉雀無聲,寂靜的可怕,隻有孤兒寡婦低低的抽泣聲。


    “各位,這位父親刨開的何止是他自己的肚子?他是把咱們這個用先烈的鮮血締造的民國和咱們這個國家五千年的文明,活生生的給切開了,他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這民國是什麽東西!”


    柴東亮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提著一口氣吼出來的。


    “各位都是社會的精英,居於廟堂之高,住著深宅大院吃著海味山珍,可是你們想過沒有看到沒有,就再咱們的身邊還有這麽多吃樹皮草根的窮人???中國百姓是何等的善良,隻要還有一口飯吃他們不會去造反不會去挑戰政斧的權威,也不會去搔擾你們這些議員老爺???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最後的一點糧食也沒有了,為了妻兒他們隻能去做強盜!去搶劫去殺人!”


    柴東亮的吼聲在偌大的禮堂裏回蕩,議員們冷汗淋漓,剛才熒幕上的慘狀令他們也動容了。


    “是誰把一個安分守己的父親逼成了殺人搶劫的強盜?是我這個不稱職的都督和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像這樣的窮人安徽還有多少?少說也有一千萬吧,淮上軍打安慶、鹽梟打揚州,你們這些老爺也怕了吧?如果不能讓他們有碗飯吃,我敢說這一千萬人就是屠了南京的太平天國,就是火焚了燕京城的義和團,他們會是一千萬的淮上軍,一千萬的盜匪鹽梟!他們現在刨的是自己的肚子,下一步他們就會把我這個都督還有你們這些老爺扔到鍋爐煮了吃???茅屋裏餓死人之後,下麵死的人就該輪到深宅大院了!”柴東亮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身體顫抖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賀天壽拽著孩子的手,指著議員們道:“狗子,看清楚這些人,看清楚這些人的長相,記住是誰逼死你爹的,長大後記住要一個一個向他們把這筆債討回來。“小狗子咬著嘴唇,緩緩的看著每個議員,似乎要把他們的摸樣鐫刻在自己心裏。議員們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臉色煞白。柴東亮的話隻是令他們感到害怕,而這個孩子仇恨的目光則令他們發自心底的恐懼。


    柴東亮厲喝道:“老賀,不要教壞了孩子!”


    賀天壽不服氣道:“狗子的爹不就是被這狗娘養的世道給逼死的嘛!”說罷,看看自己空空的袖管,賀天壽臉上的橫肉抖動,那條長長的傷疤顯得格外的猙獰。


    柴東亮又看看管委會的委員,冷冷的道:“還有你們這些人,你們中間不少人是工人出身,你們最應該明白做工的辛苦???工業園區賺的還少嗎?多請幾個工人又能如何?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很多人疲勞過度在流水線上打瞌睡,被機器切斷了手腳!蕪湖工業園區建成才幾個月,已經有上百人受傷,數十人成了終身殘廢,都趕上軍隊打仗的傷亡了???你們這些工人的代表,每個月除了工錢之外,還拿著六塊錢的津貼,就是要讓你們替工人說話!可是你們幹什麽去了?你們對得起那些成了殘疾的工友嗎?如果你們在管委會就是替東家當傳聲筒、應聲蟲,那還讓你們呆在管委會做什麽?等到那些不堪忍受的工友揭竿而起的時候,你們這些管委會的老爺是最先被他們砍頭的!別以為我危言聳聽,一個人隻要不怕死,幾顆炸彈塞進機器裏,就能毀掉我們辛辛苦苦創建的蕪湖工業園!”


    管委會的成員也被訓的頭都不敢抬,吳錦堂羞紅了臉道:“都督,我們知錯了。”


    柴東亮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從懷裏掏出一張龍頭大銀票:“在我的治下有這麽多慘絕人寰的悲劇發生,我這個都督做的失職,我認罰一萬。”


    吳錦堂急忙道:“都督治安徽才數月,這都是多年積累的陳年舊案,怎麽能算到都督頭上?”


    柴東亮冷冰冰的道:“我當一天安徽都督,就有一天的罪過!”


    吳錦堂歎了口氣道:“都督愛民之心,天然可鑒!我是管委會的理事長,我也認罰一萬。”


    議員們突然醒悟過來,紛紛掏出銀票、銀元、金表:“我們也有罪,我們都認罰!”


    賀天壽看也不看,從桌子上捧了一把銀元、銀票遞給婦人道:“嫂子,這些錢你拿著,給狗子找個學堂讀書,好好的把孩子拉扯大。”


    婦人千恩萬謝,拉著兒子要下跪磕頭,柴東亮一把將她扶起,對著小狗子正色道:“孩子,你聽清楚了,這些錢不是大家賞給你們母子的,而是我們用來贖罪的!這天下之大,除了天地、祖宗、父母,再沒有什麽是值得你下跪的東西,從今天起,挺著了腰板好好的做人,無論誰對你有再多的恩惠,心裏記著就夠了,不用給任何人下跪,無論誰給你多少的壓力也要咬牙挺著,好男兒膝下有黃金,寧可被人打死也不能膝蓋骨軟了??聽懂了嗎?”


    小狗子的似懂非懂,但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柴東亮再三叮囑道:“孩子,這個世上永遠是好人比壞人多,那個賣餛飩的老伯不就是好人嗎?不要把這世界看得一團黑,隻要心裏有光明這世界就有希望。”


    小狗子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柴東亮看著議員和管委會的委員道:“各位,現在百姓的曰子已經困苦到了極點,如果再不給他們二畝薄田,讓他們養家活口,百姓必然揭竿而起到時候烽火連天,誰都不會有好曰子!這土改已經是刻不容緩了,我請求各位議員盡快拿出具體的辦法,給天下蒼生一條活路???如果諸公能促成此事,必然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吳錦堂疑惑道:“都督,這土改不是已經開始搞了嗎?”


    柴東亮搖頭道:“不一樣,原先搞土改是我軍諮府的命令,而非正式的地方法律,訾議局是立法機關,隻有出台正式的法律才能名正言順???諸公都是安徽的頭麵人物,我還想請諸公協助,等到法規出台之時,各位要帶動全省所有州縣的訾議局,督促各級官吏執行土改的法律,對於陽奉陰違和趁機漁利的官吏要毫不客氣的彈劾!”


    議員們連聲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責無旁貸,責無旁貸!”


    吳錦堂突然發現,那個放電影的人一直在拿攝影機對著大家,所有的經過都被他攝入機器中。


    柴東亮看見他的表情,平靜的道:“各位,我有個提議,今後訾議局開會的時候,不要關起門商量,偷偷摸摸的容易讓人誤會,今後所有會議都要允許記者參加???政斧需要你們監督,但是作為立法機關和監察機關,訾議局也需要報紙輿論的監督!各位意下如何?”


    議員們的心頓時一片冰涼,原先的訾議局那是何等的威風,今後要被報界監督,想搞鬼的話那就難了!


    西曆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曰,全國各大報紙紛紛報道安徽訾議局通過土改的法案,標題是柴都督講話:百姓真窮,民生真苦,官府真混賬!


    一時間,舉國震動!燕京城總統府和各國駐華公使館,所有的眼睛都注射著安慶城,柴東亮,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安徽都督一夜間走進了列強的視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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