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驢肉胡同的一所五進五出的大院子,就是王天縱的府邸。袁世凱對他還真算是不錯,不僅給了個陸軍中將的軍銜和陸軍執法處的副處長官職,還讓他遙領直隸、江蘇、河南、湖北四省剿匪聯軍總司令。不過這和執法處的副廠長一樣,也是空頭銜沒有實際權力。何況江蘇、湖北兩省在柴東亮的掌控之中,袁世凱就算是想讓王天縱去那裏剿匪也得看江淮軍答應不答應。


    王天縱的堂屋裏,供奉著一尊緊那羅王的塑像,這是從少林寺裏傳出來的風俗,豫西一帶練武的人,十個有八個要拜大聖緊那羅王。


    屋內擺開了酒宴,八個冷盤八個碗,廚子是從洛陽帶來的,做的是又酸又辣的洛陽水席,不過在這寒冬臘月天吃起來倒也過癮。


    “嶽父大人,您嚐嚐這個是什麽?”王天縱笑嘻嘻的夾起一筷子絲狀的東西放到張老爺的盤子裏。


    老頭仔細的品了品,先是頷首後是皺眉:“不錯,味道像燕窩,但口感不像,魚翅?不是魚翅,魚翅比這個滑溜!粉絲?粉絲沒這種味道???還是賢婿說說吧。”


    王天縱笑道:“這叫洛陽燕菜,是用蘿卜絲做的!”


    老頭連連搖頭:“不要唬我,老漢我打小就吃蘿卜,就從來沒吃過這個味道的蘿卜。”


    張瑋玉笑著道:“爹,他沒哄你,就是蘿卜絲。”


    老頭將信將疑的又夾一了一筷子,仔細的嚼了半天道:“仿佛是有點蘿卜的清香,可還是不像。”


    王天縱哈哈大笑道:“嶽父大人,這道菜是洛陽水席的當家大菜,是有來曆的,當年武則天當皇帝的時候,洛陽東郊有人種出了一顆三十斤的大蘿卜,老百姓當做祥瑞獻給了武則天。可是禦廚覺得這東西上不了席麵,就想了辦法。將蘿卜切成頭發絲般粗細,然後上籠屜來蒸,蒸熟後放到陽光下去曬幹,然後再蒸,三蒸三曬之後,用鮑魚、海參和豬骨煨湯,將蒸曬好的蘿卜絲放到高湯裏煮,出來之後是牡丹形狀,您看看!”


    說罷,他親手舀了一小碗湯遞給了張老頭,然後用筷子夾起一團燕菜,放在湯裏,絲絲縷縷的蘿卜絲在湯裏展開,形狀果然就如同一朵潔白如玉,正在盛開的牡丹花。


    張老頭笑道:“這倒像是《紅樓夢》劉姥姥在大觀園吃茄鯗,普普通通的茄子卻用了上等配料精製,難怪茄子吃不出茄子味,這蘿卜也不是蘿卜的味道。”


    西辣魚塊、蜜汁紅薯、水漂丸子、蓮湯肉片????一道道湯湯水水的菜肴,吃的張老頭滿頭大汗,連呼過癮。


    看到老頭吃的開心,張瑋玉摟著年僅兩歲多的兒子,也不禁喜上眉梢,自打四年前和父母分開之後,就斷了來往,當時她還有些怨恨父親的狠心,明明是他不長眼,把自己許給了個山大王,卻嫌棄自己嫁給了盜匪。


    但是血濃於水,看到父親之後那股怨氣也早已消散,隻剩下了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


    “嶽父大人,再喝一杯!”王天縱恭恭敬敬的捧上一杯酒。


    張老頭笑嗬嗬的接過來,卻放了下來,將手蓋在杯口:“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誤事了。”


    王天縱這才想起,好像嶽父來的時候,說過有事情要和自己談。


    “賢婿,這個官當的可順心?”張老頭問道。


    一句話戳到了王天縱的心窩子,他強顏歡笑道:“還好,還好???不說這個,喝酒,喝酒。”


    張老頭看了看王天縱夫妻,正色道:“如果這個官當的不順心,那不當也罷,哪裏不吃碗飯呢?”


    張瑋玉大驚失色道:“爹,你不是想讓他回羊山吧?你可是最討厭江湖綠林的。”


    張老頭用筷子蘸了一點酒,遞到嬰孩的嘴邊,看著他吐出紅紅的小舌頭在上麵舔,然後咧嘴吸氣的樣子,老頭不禁笑出聲來。


    張瑋玉心中焦急,劈手奪過老頭的筷子:“爹,你到底是咋想的?以前你以為他是個官,就把我許配給了他,現在又不讓他當官,你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張老頭笑而不語,隻是逗弄外孫,把個小孩子逗的咯咯笑個不停。


    “嶽父大人,您要是不說個名目出來,小婿心中不安啊!”王天縱也忍不住問道。


    張老頭這才正了容色問道:“賢婿,你說說這袁大總統還長的了嗎?”


    王天縱已經喝了半斤多白酒,仗著酒遮臉也就把壓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大清的攝政王都知道,不可用武力威逼資政院,袁世凱這個民國總統還不如滿清的韃子王爺!我雖然落草為寇,可這山賊也有秀才舉人不殺,忠臣孝子不搶的規矩,用流氓威逼國會的議員,袁世凱的民國政斧比滿清還不如???這堂堂的民國總統,就沒個章程了?我看他這個大總統也就是個兔子尾巴!”


    張老頭站起來走到王天縱的跟前,拉住他粗糙的大手道:“賢婿,既然知道如此,那你還不早做打算?”


    王天縱一臉苦澀的道:“我現在被盯的牢,幾次三番想回河南都回不去,袁世凱怎麽可能放我回羊山?”


    張老頭笑道:“這京師重地,正是男兒大丈夫建功立業的好地方。”


    王天縱突然打了個冷戰,酒意順著汗水流了出來,他壓低聲音道:“嶽父的意思是?”


    張老頭用指頭蘸了酒漿,在桌子上寫下“開門七件事”五個字。


    王天縱不解道:“嶽父這是何意?”


    張老頭淡然一笑:“開門七件事,頭一宗是什麽?”


    一旁抱著孩子的張瑋玉的瞳孔猛的放大,低聲道:“莫非父親說的是安慶的那個柴?”


    張老頭點頭道:“就是那個柴!”


    王天縱撓著頭皮道:“你們打什麽啞謎?什麽柴?”


    張老頭父女相識一笑,異口同聲道:“你這個傻子啊!”


    王天縱依然是一頭霧水,正要發問,就看見一個粗眉毛圓眼睛的漢子走了進來。王天縱笑著招呼道:“天橫,過來一起吃。”


    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漢子是王天縱的親弟弟王天橫,他低聲道:“哥,陸處長來了!”


    王天縱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的寒光,冷哼一聲道:“陸建章來了?有請!“張老頭忙道:“賢婿,你有客人?那你去前麵接待一下,有丫頭和外孫陪我吃酒就成了。”


    王天縱苦笑一下道:“嶽父大人,人家就是想見見您老人家?”


    張老頭打了個哆嗦:“見我?我在京城不認識誰啊!”


    王天縱苦笑道:“回頭再跟您解釋,天橫,請陸處長到內堂來吧。”


    張瑋玉壓低聲音囑咐道:“爹,那個陸建章不是好人,您說話謹慎些。”


    張老頭也是在清末官場裏打滾出來的人,如何能不懂這裏麵的關節?他頷首道:“這個我明白。”


    過來片刻,隻見一個穿著陸軍少將軍服,圓腦袋小眼睛的男子笑著走了進來,對王天縱抱拳拱手道:“旭九兄,年過的可好?”


    王天縱滿臉堆笑還禮道:“感謝陸處長的關懷,年過的還好。”


    陸建章是執法處的處長,王天縱是副處長,按照職務是陸建章高,但是王天縱的軍銜是中將,陸建章是少將,軍銜又是王天縱的高,倆人就按照平禮相見了。


    陸建章看到張老頭,裝出驚訝的神色道:“原來旭九兄這裏有客人,我來的卻不巧了!”


    王天縱笑道:“這是家嶽,從江西老家來燕京。”


    陸建章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哦,原來是旭九兄的老泰山?小侄陸建章給您老人家見禮了!”


    張老頭的眼睛一翻,一副鄉下昏聵老漢的模樣:“啥?見麵禮?您太客氣了,頭一次見麵就送禮,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陸建章哭笑不得:“小侄是說???”


    “孝子?你爹死了?你這孩子不孝啊,趕緊回去把孝服穿上???這家裏死了人還到處亂竄,晦氣!”張老頭對著地上啐了兩口,對閨女和王天縱道:“都朝地上吐兩口唾沫,這家裏死了人的晦氣,甭讓煞氣衝撞了神靈,大過年的!”


    王天縱壓著樂,裝出歉意的神色道:“陸處長不要見怪,老人家的耳朵不好。”


    陸建章觸了黴頭,隻好隨口道:“兄弟來的不巧,改曰再來拜望老人家。”


    說罷,狗攆屁股般的跑了。看到他出了門,王天縱再也忍不住了,笑的險些坐地上。


    “爹,您可真行,裝聾作啞的本事把這個陸屠夫都給戲弄了。”張瑋玉也笑的花枝亂顫。


    王天縱朝著門外啐了一口道:“這狗東西鼻子倒靈通,聞著味就上門了。”


    說罷,他向張老頭解釋道:“這家夥叫陸建章,是袁世凱豢養的鷹犬,首義功臣張振武就是死在他手裏的,頂不是玩意的東西!肯定是有人向他報信,說是我家裏來了生人了,他就裝作拜年來我這裏刺探,沒想到栽到嶽父大人手裏了。”


    張老頭突然麵帶憂色道:“旭九啊,你這裏形勢險惡啊!”


    王天縱苦笑道:“可不是咋的,您也看到了,我這大宅子外麵到處都是袁世凱的眼線,我和羊山上帶下來的這三百多人,被人盯的死死的???對了,剛才您說的什麽柴米油鹽是什麽意思?”


    張老頭朝外麵看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道:“賢婿,你可聽說過安徽的柴東亮?”


    王天縱眼睛一亮:“您說的是江淮巡閱使,國民黨的副理事長柴東亮?這瓶子罐子都有個耳朵,我怎麽會沒聽說過他!”


    張老頭笑著道:“就是他,柴都督讓我給你和羊山兄弟捎個好。”


    王天縱騰的一下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柴都督也知道我?”


    張老頭笑道:“不但柴都督知道你,江西的高銘都督和滿蒙聯署民政長高楚觀先生,都讓我向你問好。”


    王天縱激動的眼睛都紅了,打小他向少林寺高僧學武的時候,就憧憬著有朝一曰像明朝時候,南少林的武僧那樣憑借著一身的武藝保家衛國,江淮軍出塞北收複蒙古以及在奉天打敗曰軍的事情,在燕京城已經被說書的人編成了段子,柴東亮被人說的身高丈二腰大十圍,手使雙槍百發百中。柴爺爺帶領兒郎收漠北的故事,每天聽著雲集,也越說越是玄乎。王天縱京城去茶館和天橋聽書,每次都聽得血脈賁張,尤其是張明啟連長站在奉天西門城頭,用旗語召喚炮兵“向我開炮”的那一節,每次都能令他熱淚盈眶,恨不得和這樣舍生忘死的好漢一同戰死,才不負這一身的武藝和一顆赤膽忠心。


    “寧給好漢牽馬墜蹬,不給賴漢當祖宗,嶽父大人,您就說吧,柴都督有什麽用得著我王天縱的,我萬死不辭!”王天縱江湖好漢的姓格不改,將胸脯拍的山響。


    張老頭頷首而笑:“這就對了,男子漢大丈夫要麽是靠詩書文章求個萬世留名,要麽就是立功邊疆封妻蔭子,這才不負你這一身的好本領!”


    屋內談笑風生,張瑋玉也喜笑顏開,很久沒看見丈夫這麽高興過了,父親又和自己言歸於好,算是雙喜臨門。


    陸建章出了門則是一肚子的鬱悶,隻見一個賊眉鼠眼的中年人打扮成小販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陸建章鉤鉤手指:“過來!”


    小販打扮的家夥喜滋滋的跑了過來,纏綿的笑道:“處長,您看到了吧?那個老頭是不是有些古怪?”


    陸建章不動聲色道:“恩,是有些古怪。”


    賊眉鼠眼的小販笑嗬嗬的道:“大人,我發現了情報,這賞錢????”


    陸建章突然揚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麵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爺賞你五毛,你這個狗東西,豬油蒙了心了?還是腦袋被馬尿燒昏了?老子下個月就要到陝西督辦西路軍務了,這個節骨眼上被你這個兔崽子弄的丟人敗興,要是老子聽了你的話闖進去抓人,被王天縱到大總統那裏反咬一口,老子的前程就泡湯了???老子打死你這隻不長眼的狗!”


    “一巴掌是五毛,兩巴掌是一塊,爺今天賞你個百八十的,讓你好好的過年!”


    陸建章在張老頭弄的一肚子的鳥氣,邪火正好撒在這個告密的家夥身上,打了幾巴掌覺得手疼,就換了腳踢,包著鋼板的馬靴不曉得踢了多少腳,不多時就看見那廝眼睛一翻,昏死了過去。


    “便宜你這個王八蛋了,我呸!”陸建章悻悻的罵了一句,坐上轎車揚長而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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