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當年。


    慕容秋敏聰穎過人過目不忘,隻走過一遍的小道已悉數記在腦海中,她走在前方引路,目光總不自覺的回頭去瞧葉殊,思緒漸漸飄遠。


    有一種人,他說不出什麽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話來,可每每當你回頭,都能知道他在,他一直會在。


    葉殊察覺到她的眼神,直勾勾看她,兩人對視,想起同一段往事來,葉殊點了點頭。


    “當年,你真挺討人嫌的。”


    慕容秋敏翻他個白眼,岔開話題,“按莊周的說法,小三才陣,那就是祝家軍也來了,三位劍主加上我都對付不了,那就是至少有三隊人馬,再加上古十二書。此刻古十二書應該知道了埋伏失敗,正在靜樂宮裏找人,咱們若是要回去,斷然不能就這麽佩著劍,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要我說,咱倆不如先等在靜樂宮外,入了夜,再翻進去。”


    葉殊點點頭,覺得有理,還未開口,慕容秋敏話鋒一轉,有意詐他,“你有事瞞著我。”停頓,葉殊一驚,連連搖頭,慕容秋敏此刻心裏有了數,再說話,“你一直都知道莫青衫身上的秘密。”


    葉殊這才解釋起自己根本不知曉莫青衫被古十二書追殺的原委。


    果然,關於莊周,他確實知道些什麽。


    同我都不能說?慕容秋敏有些不快,不再回頭看他,開口分析,“古十二書與莫青衫隻是泛泛之交,絕無恩怨可言。可如今他卻帶著祝家軍來追殺一位劍主,就怕在他的背後,站著一位說不得的大人物。”


    “古十二書是聖上的貼身侍衛,而且祝家軍也不是一般人能夠調動。”葉殊思索一陣,不可置否,“你是說聖上?但在我們離京之前,聖上可是想冊封衫衫為敬妃,又怎麽會派人來殺她呢?”


    “事情定不簡單,我想,也許莊周在這件事上並沒有說實話,興許古十二書是來請她回去的呢。”慕容秋敏話鋒一轉,在不經意間將話題轉至莊周身上,“引天地靈氣進入人體,擾亂對手的心智,論劍會上狂瀾生用過這招,隻是他仍需通過兩劍相持才能催動,這莊周,一個響指,以聲入夢,不知比狂瀾生高明了多少倍,如此高手,由不得咱們說半個不字,心不甘情不願,可還得替他賣命,真可氣。”


    “你想岔了。”葉殊搖了搖頭,“兩千年的積累讓莊周的魂魄無比強大,可他強大的也隻有魂魄而已。如今他的肉身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他永生不死,經曆的每一個肉身都隻不過是用掉的器皿罷了,我猜,他不會下功夫煉體,一劍可殺。”


    慕容秋敏回頭,葉殊神色淡然,顯然對剛才的話極為篤定,慕容秋敏何等精明,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用內力運轉周身,封閉五感,隻靠直覺出劍。這需要劍心通明!世間罕有的天賦,春夏那丫頭...還有你。”


    葉殊不喜爭鬥,隻有他確信要殺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去想該如何殺他。


    可是殺掉的隻是莊周的肉身,他一樣會進入輪回,轉世重生,又有什麽意義可言呢?


    思索間靜樂宮已出現在兩人眼前,葉殊正欲在一旁休憩等候入夜,慕容秋敏卻計上心來,叫了葉殊,兩人大搖大擺地繞到正門。


    不久前,院裏的接引道童們剛領了眾人進宮,自然認得兩人,如今兩人再度出現,道童們神色微變,放了兩人入院,領到一側說話。


    “剛才有官爺來,指名道姓的要秋水劍主莫青衫莫姑娘過去,結果又說你們逃了,要在城裏發通緝抓你們,怎麽你們又回來了,真把我們給繞迷糊了,莫姑娘怎麽樣了?”


    慕容秋敏歎了口氣,“你說的這個官爺,帶了多少人來?”


    “兩個官爺,兩隊人,一隊七人,兵器精良,像是軍裏的人馬。”幾個道童們看樣子都有些著急,“您兩位還回來是幹嘛呀,看他們的樣子,準沒好事,快走快走。”


    慕容秋敏和葉殊對過眼色,她衝著幾個善心的道童笑笑,“不急,通報進去,就說,我倆帶著莫青衫的人頭來見。”


    ......


    靜樂宮,偏殿,院中十多人,有兩隊人舉起各式兵刃站立成陣,守住去路。院內五匹駿馬,背負行李,其中有一匹渾身銀發,神駿非常,此刻正衝著輕輕撫過自己皮毛的一柄長劍低聲嘶吼。


    霧山劍。


    銀魚不敢輕舉妄動,有時候動物會比人更懂人這種動物,冰涼的劍身刺激著它的毛發顫抖立起,它察覺到這劍上的殺氣。


    “莫青衫死了?”古十二書麵若桃花,笑容滿溢,“說好的提頭來見,葉劍主,慕容掌門,您兩位在江湖上可是一言九鼎的主,總不至於扯這種謊來騙我。”


    慕容秋敏伏在葉殊肩上,小聲說話,“背著槍的那個叫歐陽靖,也是聖上的貼身侍衛,使一把梨花槍,歐陽家和慕容家一樣,祖上都是餘朝的開國功勳,隻是後麵在政鬥中藏進暗處,隻死忠於聖上。據說聖上的四名貼身侍衛裏,他僅次於狂瀾生。”


    她悄悄拉過葉殊的手,假意牽在一起,實則用手指在他手心中畫了幾個大字。


    葉殊隻用餘光瞥一眼歐陽靖,正視古十二書笑笑,“莫青衫和聖上的事,我和慕容掌門心知肚明,在當前局勢之下,事關重大,她非死不可,所以這個人已經在江湖中消失,再不會出現了。”


    古十二書收了笑容,眼神突然冷峻起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您知道是聖上下的旨,那可就不是一句話就能打發的了,她到底是死是活?”話音剛落,古十二書卻偏頭去看歐陽靖,若有所思。


    就連歐陽靖都不知道為何要奔赴千裏來殺莫青衫。虎毒尚不食子,聖上這是要殺掉自己的親生骨肉,更何況朝堂上本就為儲君之位爭議良久。


    恰巧趕上聖上和餘子柒之間的對峙,若是這個消息傳開,聖上所剩無幾的威信和民心將徹底崩塌,餘子柒得到皇位將不費吹灰之力。


    斬龍種這件事原本天知地知,就剩下聖上和古十二書知道,可是莫青衫,怎麽會?是靜樂宮裏的道人們走了風聲?


    當葉殊和慕容秋敏知道這個消息時,他倆就是必死之人。


    古十二書與蝴蝶夫人交好,與竹林黨交往甚密,侍衛一職便是蘇三清親自安排。按蘇先生的意思,餘子柒不會放權,不能讓他登基,如今為了權勢,竹林黨被迫在皇權之爭中站到了昏庸的聖上一邊。


    太愚蠢了。


    這是古十二書對餘穀豐的評價,但他不得不來擦餘穀豐的屁股,還得擦的不引人注目,擦的漂亮,擦的幹幹淨淨。


    所以古十二書得親眼看著莫青衫的屍首,看著她的閉眼斷氣,帶著她的人頭回京城。


    古十二書將手中的劍刃一轉,一縷銀發輕輕飄落,銀魚停止了嘶吼,它安靜下來,兩隻結實的後蹄在地上摩挲著,它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歐陽靖麵無表情,垂手翻腕,握住身後的槍杆。


    如此局勢,遠超慕容秋敏的意料,古十二書的反應,意味著此事沒有半點通融的可能。


    剛才的試探中,是聖上下旨要殺莫青衫,此事可以確定。可究竟是什麽事,讓莫青衫非死不可,而且看這樣的架勢,甚至,連同樣知道此事的葉殊和自己都不能活?


    慕容秋敏毫無頭緒,而此刻眾人出手相鬥,隻在一念之間。


    “既然如此,不如把話說開。”慕容秋敏和善笑笑,“我倆如果不能活著回去,這件事將昭告天下,何不各退一步呢,既然她已經死了,想要什麽東西交差,隨便提,兩日後的午時此地,雙手奉上。”


    “江湖客,怎能懂政事複雜。”古十二書搖頭歎氣,冷哼一聲,“我要她的人頭,不用是是而非的說車軲轆話。點頭,搖頭,就這兩個回答。”


    霧山劍回鞘,他要等一個回答,知道莫青衫的死活。


    點頭,那就是她真死了,出劍,一場惡鬥,殺了葉殊和慕容秋敏。


    搖頭...呼...將他兩人抓起來嚴刑逼供?


    慕容秋敏既不點頭亦不搖頭,她哈哈大笑。


    “就憑你們幾個人,就算我告訴你她還活著又怎樣,你們這輩子都找不到她。人都已經死了,不如老老實實地帶著秋水劍回去交差,先前的規矩,兩日後,午時,此地。”


    古十二書搖搖頭,開始思索起該用什麽毒藥逼供,小三才陣,該發揮出它的威勢了。


    他握住劍柄,並不急著上前。


    “得罪了,軍士們,將兩人拿下,抓活的!”


    將士們紋絲未動。


    鐵槍橫。


    一柄長槍靜靜橫立在空中,槍尾搭在歐陽靖的腰間。


    歐陽靖打了個哈欠,不緊不慢地開口,“莫劍主還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死了就死了,拿著秋水劍回去交差,我覺著挺好。這道觀裏,這麽多人眼睜睜地瞧著葉劍主和慕容掌門進來,若是瞧不見他倆出去,這不是把事情鬧大了嘛?”


    歐陽靖看古十二書麵色陰沉,繼續開口,“知道你新官上任,急著立功,可凡事要講究變通,聖上又不是什麽深明大義的曠世明君,一個小姑娘頂了兩句嘴,挨了打還不算,千裏迢迢要別人的命,這事,也太不地道了。楚地的東西我吃不慣,早點回去了。”


    古十二書沒了辦法,隻得伏在歐陽靖耳邊悄悄講了原委。


    歐陽靖的臉色也一點點陰沉下來,他的眼神也悲戚起來,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逃!”慕容秋敏神色大變,反身就逃,她的聽力遠遠強於普通人,曾在一片喧囂中聽見過莫青衫和王娟兒的悄悄話。


    古十二書的悄悄話,她隻聽見了幾個字眼,以她的聰慧,轉瞬便已經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不等歐陽靖下令,小三才陣已然立起。


    下一瞬葉殊便已閃到一眾馬匹間,一道劍光劈出,銀魚率先躍出,領著馬群以身軀重重砸向與慕容秋敏交手的那陣軍士。


    馬群沒有衝起來,速度不夠,隻是踢倒了前兩個持盾的軍士,其餘五人反應極快,將人從馬蹄下拖回,用長槍補上空位,刀手滾地斷馬腿,一氣嗬成。


    頃刻間,院內淨是馬啼哀嘶,慕容秋敏翻身躍上銀魚,被軍陣逼退,和葉殊一高一低,兩柄長劍護住周身。


    另一隊緩步上前,兩隊軍陣步步緊逼,前後夾擊。


    古十二書和歐陽靖並未出手,兩人都沒受過訓練,貿然加入圍殺可能會破壞軍陣的配合,況且葉殊和慕容秋敏是成名已久的劍道高手,反正有人去送命,何必多此一舉呢。


    “抓活的。”歐陽靖開口。


    軍士們收槍換刀,一齊翻柄,以刀背對敵。


    “葉哥哥,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如此緊要關頭,慕容秋敏眼珠一轉,突然笑了起來。


    “我不懂情愛,如果沒有鬆白,也許吧...”


    “誰要問你這個了...”慕容秋敏臉上的笑意更甚,“我想問你為什麽要殺莊周。”


    “...不能告訴你。”


    慕容秋敏此刻恨不得驅馬一腳踹死葉殊,可形勢危急,隻得壓下心中怒氣,清了清嗓子,大聲開口,“軍士們,你們可知聖上找莫姑娘究竟為了何事?”


    古十二書和歐陽靖臉色突變,兩人不約而同地亮出兵刃衝上前去。葉殊的劍勢如疾風勁雨般,生生鑄成一座刺牆,以攻為守,攔住兩人去路,滴水不漏。


    “莫青衫懷了聖上的龍種,這次,聖上是來接她回宮,昭告天下,莫姑娘無父無母,按理,還得勞煩我們幾位長輩,去京城喝喜酒呢。”慕容秋敏對上古十二書和歐陽靖兩人的眼神,挑眉一笑。


    兩人收手,這笑容意味深長,沒有道破實情,保全了聖上的麵子,若是讓這幫軍士們知道聖上殺子斷龍的事,自己兩人就得血戰到底,將他們全部殺死,以防消息外泄。


    兩隊軍陣也鬆懈下來,聖上多年無子,儲君之位不知爭了多久,如今當立,是大喜事。


    所有人都默認,莫青衫懷的是一個男嬰。


    完了。


    要麽今日殺盡這兩隊軍士和葉殊兩人,要麽莫青衫懷了龍種的消息將昭告天下。


    古十二書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如何能是對手?


    “呼。”歐陽靖聳了聳肩,將長槍重新收在身後,“既然如此,那莫姑娘就是又活過來了,咱們呢,還是得保護好她,把她和龍種呢,安安全全地護送到京城。葉劍主和慕容掌門,哎呦,剛才都是誤會,咱們不是自己人嘛,都是為了大餘朝的儲君之位著想著急,不急不急,都是誤會。”


    慕容秋敏哈哈大笑,“這可是我大餘朝的大喜事,得在這靜樂宮中,為龍子祈福三日,讓這均州城裏的百姓,與聖上同喜!”


    “自然自然。”


    古十二書下意識攥緊了劍柄,他那對桃花眼微微上挑,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隻是,這樣的大喜事,莫姑娘得現身啊,咱們啊,還得把她帶回京城去麵聖呢。”


    “看她的心情咯。”慕容秋敏將葉殊牽上馬背,銀魚小步前進,路過同伴,其餘馬匹皆被斬斷前腿,躺倒在地,奄奄一息,葉殊於心不忍,出劍將其刺死,銀魚長嘶。


    慕容秋敏冷哼一聲。


    “殺我們這麽多匹馬,心情不好。”


    兩人一馬,揚長而去。


    ......


    夜深了。


    莫青衫靜靜端詳這手指中的這粒藥丸,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將自己蜷縮起來,靠在樹下。


    她看了那藥丸很久,齊白鈺給了她五枚藥丸,一天一枚,連服五日。


    真惡心。


    離開皇宮以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很惡心,她忘不掉很多細節,她覺得屈辱,她不服氣。


    可她憑什麽不服,聖上對她做的事叫臨幸,叫龍恩浩蕩,她該服服帖帖地跪伏在地上,高呼著謝主隆恩。


    可她就是不服。


    其實她感受到自己肚子裏的這個小生命,吃著自己的肉,吸著自己的血,吮著自己的骨髓,汲取著自己的精氣,頑強的長大著。


    她十七歲,要做母親了,她不知道母親應該是什麽樣子,鬆白對她很好,她叫鬆白白姨。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會不會和她一樣,在長大的路上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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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孩子這麽頑強,她舍不得他死,咽下這藥丸,她就再也不能做母親了,這會是她唯一的,消失的孩子。


    她看了那藥丸很久,猶豫著。


    莊周閉著眼,像是安然睡熟,他的手上,掐著一個響指。


    他也在猶豫。


    忽然間一聲驚呼,張舟粥“嗖”的一聲從地上爬起,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你又做噩夢了?”莫青衫將藥丸攥進手心,歎了口氣。


    “嗯。”張舟粥擦去滿頭的大汗,笑了笑,“又?你怎麽知道我老是做噩夢?”


    “你師姐說的。”莫青衫指了指抱著李思怡呼呼大睡的何春夏,“她說這些天你隻要睡不著就會默默到她的院子裏站著,非常嚇人。”


    “啊...”張舟粥尷尬撓頭,“對了,你怎麽也沒睡?是在想被古十二書追殺的事?別擔心,我師姐這麽能打,她會保護好你的,不過你也好強,不太需要她保護,本來我想說我和我師姐一起保護你,但是我比起你倆來劍術實在不太行,我還是保護好我自己吧...”


    “屁話多,去洗把臉睡了。”莫青衫翻他一個白眼,“你師姐說,雖然這些天你又蠢又討厭,亂說話還愛插嘴,但其實是因為你心裏很寂寞,就像她剛見到你的時候。”


    “啊...”張舟粥歎了口氣,“好丟人。我師姐還說了什麽嗎?”


    “沒了。”莫青衫哼了一聲,見他一臉失望,沒好氣地開口,“你有什麽好寂寞的,你想想,你再怎麽蠢,再怎麽討厭,再怎麽亂說話瞎插嘴,再怎麽到別的院子裏去嚇人,都有人盯著你,聽你說話,替你說話。噩夢而已,終究隻是夢境,醒來以後,還不是要直麵慘淡的人生。”


    “我還以為你要慷慨激昂的激勵我...”張舟粥嘿嘿笑了幾聲,循著流水聲走遠了。


    莫青衫攤開手,她靜靜地看著那粒藥丸。


    噩夢,就讓它過去吧。


    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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