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加辣子。”


    何春夏拿了草料喂銀魚,叮囑李思怡過去幫手做飯。


    麵疙瘩湯,綿綢不粉,蛋花散在湯麵,蔥綠綴著幾點油光。


    小村聚落,幾戶人家,門戶圍塘,種藕為生。


    春夏之交,需防治蟲害,正值忙時,這家人隻剩了一個九歲的小女童來招待何春夏一幹人。農家人,沒有膳房的講究,鍋灶都在院裏,隻簡單搭了個茅草棚擋雨。


    此刻小小的院子裏,小小的姑娘站在板凳上專心用大大的鍋煮著一鍋麵疙瘩湯,其他的大人們把院裏養的幾隻大肥雞趕出院外,騰出地方等著吃飯。


    李思怡用手蘸了農家自製的辣醬嚐了嚐,滿意的砸吧砸吧嘴,用筷子扒拉著辣子就往鍋裏倒,在一旁添柴的張舟粥看得是心驚肉跳,“妹子,我師父師姐南方人,吃不來這個。”


    “好吃好吃,加辣才好吃。”李思怡捏捏那小女童黑黑瘦瘦的小臉,掐到硬硬的顴骨,“太瘦了你,小雞一樣。”


    那女娃嘟起嘴,別過頭去,不願搭理她,叫眾人拿著碗過來,她用力抬起長長的鍋勺給大家盛湯,李思怡想接手,但被無情拒絕。


    眾人擠在小小的院子裏,一手捧著湯碗一手持筷,或坐或蹲。


    “那衫衫還回不回均州?”葉殊嚐一口湯,辣得微微眯了眼。


    “回個屁,回去讓他們帶回京城嗎?”慕容秋敏冷哼一聲,學著古十二書的口氣說話。


    “均州到京城路途遙遠,敬妃身體不好,路上又受了驚嚇,大病不起,竟然,竟然剛進京城就香消玉殞了。”


    眾人已經知道莫青衫的孕事,覺著慕容秋敏學得實在相像,所有人都默默看著莫青衫,有人嬉笑,有人垂頭憂思歎氣,有人滿眼同情。


    莫青衫從小到大從未成為眾人矚目中的焦點,如今她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隻覺不能再忍受這些目光,下了決心。


    “這邊的事辦完,我還是得回京城。”


    葉殊不解。


    “你在京城,已經沒什麽親近的人,還回去做甚?”葉殊剛出口暗暗懊惱起來,再過一段時間,消息傳遍餘朝,聖上便不能再對她下殺手,莫青衫歸京,至少是妃位,若是生下男嬰,皇後非她莫屬,一生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得回去。”莫青衫搖了搖頭,冷了臉。之前的一路上,身邊的大家都默默地忍著她讓著她,為了她回揚州,容忍她的掃興和任性。因為他們拿她當家人看,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願意罵她,愛她,照顧她。


    可如今自己的所做所為突然有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借口,她是懷了龍種啊,她就該任性,就該讓大家都愛她,照顧她,尊敬她。大家再也不能拿她當家人看,她是皇上的人,她要成為皇妃了。


    再沒了毫無理由的愛,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家人般的溫暖與嫌棄,這個借口像一堵牆一樣將眾人和她隔開,再看向她的各式情緒裏,藏著看異類的眼神。


    她們再不是家人,從此以後形同陌路。


    “換我我也回去,做皇上的妃子,頓頓飯有燒雞吃,我還要甜酒喝。”農家女娃三兩下便將自己碗裏少少的半碗湯喝完,挺直了腰杆在院中收拾眾人用過的碗筷準備去洗。


    眾人皆笑起來,隻有莫青衫覺著其他人的笑聲刺耳,像是在譏諷自己,臉上更加不快。慕容秋敏看在眼裏,歎了口氣岔開話題,“咱們還是想想待會進山怎麽和談吧,老掌門道方知我熟,但新掌門道易明沉迷閉關,我隻見過一兩麵,君子劍嶽勁鬆和葉哥哥又不對付...”


    葉殊插嘴,“我都沒見過他,為什麽和我不對付?”


    “他在講武堂講劍,你在江湖上講劍,你倆都占了一個‘師’字,你比他年紀小卻名氣更大,你是素雪劍主,還壓他的湛盧劍一頭,他妒惡你唄。”慕容秋敏又換了別樣語氣說話,“反正是武當弟子說的,‘嶽堂主講劍時老是說,像某些徒有虛名的劍主,論劍,嗬,根本不如他講的那般透徹。’”


    “去找衝虛道長歐青孟?”莊周連連搖頭,“歐青孟這個人,目中無人,輕狂至極,剛愎自用,絕不會答應與另兩派和談,最好是去找朱龜,雖然不管事,但活得夠長,輩分高,武當所有弟子都得給他麵子。”


    話音剛落,一記悶雷入耳。


    其他人未聽真切,隻有慕容秋敏和莊周皺了眉頭,這聲音,是用火藥開山時的爆炸聲響,莊周立刻叫過小女娃,“小丫頭,你可知道最近這山裏出了什麽大事嗎?”


    “嗯...聽我爹娘講,之前一段時間,有人發現山裏多了一條從裏往外流的一條小溪,這段時間水往外越流越多,匯成了一條小河,就有人往山裏走,想看一看水的源頭在那裏,結果發現那水居然是從一處石壁中流出來。我爹娘都說這事情邪門的出奇,不讓我去那兒玩。”那女童作勇敢狀,“其實我知道是騙人的,這裏的道長神通廣大,那裏會有什麽妖邪敢來。”


    莊周神色突變,隻短短一瞬,立刻重回淡然,他牽過小女童,隨口說起閑話來。


    張舟粥不以為然,“石壁?這有什麽好稀奇的,無非就是流水穿山而過嘛。”


    慕容秋敏看見莊周的神情,想起那聲悶雷,可能那石壁,在剛剛被人炸開了。莊周作為一個活了兩千年的怪物,這兩天他無論遇見何事一向漠然至極,能讓他如此動容,此事有妖。


    閑話間,莊周已從小女童的口中得知那石壁在何處,衝她笑笑,讓她繼續去做事。


    慕容秋敏同樣聽見,扭頭去看其他人,都以為莊周隻是飯後隨口聊幾句閑話,正在激烈討論先去找朱龜還是道易明,以及商量著到時候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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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周突然插了句嘴,一如既往的神色漠然,“我覺得,咱們可以兵分兩路,我和李思怡,胡弦月,何春夏四人去找道易明,其他四人去找朱龜。這兩人最好說話,而且一邊有長恨劍主和自家外門弟子,一邊有葉劍主和慕容掌門,遇事兩邊都能輕鬆應對,如何?”


    其餘人想了想,覺得可行,葉殊瞥一眼慕容秋敏,見她遞了個眼色過來,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也答應下來。


    說走就走,兩隊即刻出發,隻留了銀魚陪那女童玩耍。


    過了一會,慕容秋敏領頭,帶著葉殊和兩個小輩就朝那石壁的位置奔去,四人的輕功不低,不一會就看見莊周等人的背影。


    張舟粥剛要開口,慕容秋敏“噓”了一聲,抬起耳朵邊走邊聽,確認自己聽不見莊周等人發出的聲響,才讓張舟粥繼續說話。


    “師姐她們怎麽也在?她們是不是記反了,和我們一塊來找朱龜了。”


    “石壁。”慕容秋敏皺了眉頭,“莊周來找石壁了,不是巧合,那石壁一定和大陣有關。”


    四人立刻反應過來,心中滿是疑問,石壁流水?那就是有破口,那石壁,難道就是陣眼?


    再向前,一條小河,較尋常水清澈許多,河深約莫半丈,竟能輕易看清水底的細沙。慕容秋敏伸手捧起一灘水來細看,無色,水溫極寒,俯下身去聞了聞,無味,沒敢飲下,鬆手,捧水的掌心已然凍得發紅。


    又走了一段,慕容秋敏突然打了個冷顫,寒意侵身,同其他人說了水的古怪,葉殊立刻出劍,刺入水中再收,湊近看劍刃,結了細細的一層霜。


    “這水,好重的陰氣。”


    耳邊的人聲突然冗雜起來,慕容秋敏領著眾人藏匿在一邊。


    “紫霄神劍門的弟子們,隨我出劍,殺光這幫龜子龜孫們!”


    “師祖不是說都是同門,盡量不要出手傷人嗎?”


    “這次不一樣!”


    第一個聲音頓了一瞬,“密藏被找到了,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勝者登仙!咱們苦苦修煉,不就是想踏上這條登仙路嗎!殺!”


    “殺!”


    ...


    四人看著幾十名道派弟子狂奔而去,莫青衫下意識看了一眼水麵,驚叫出聲。


    紅。


    一縷縷淡淡的血色滲在水裏,被拉的極長,緩緩遠去。


    慕容秋敏立刻捂住她的嘴,繼續藏好,又有一隊人馬趕到,向前奔去,聽他們的言語,是上清玄派派來看熱鬧的弟子們。


    之前的龜子龜孫,罵得應該是太乙玄武門的弟子們,三派勢力都已在石壁處集結,甚至,已經開了殺戒。


    葉殊的手默默拍了拍張舟粥和莫青衫的肩,想讓兩人折返回去,再往前走,會是一場大亂戰,生死未卜。他倆一人劍術不精,一人懷了身孕,不便向前。


    “我與師姐同生共死!”張舟粥想了想,突然喊出句激勵自己的口號來,立刻挨了葉殊一個爆栗,莫青衫搖了搖頭,隻是默然將手扶上劍柄。


    四人繼續向前,河中的寒氣越來越強,隻站在水邊都能感受到些許涼意。


    徹骨嚴寒,兵刃相交聲,叫罵聲,血腥味...


    前路...


    殘肢,斷劍,血肉橫飛...


    莊周領著另外三人,靜靜站在原地,目光穿透道派弟子們的戰場,看向那河流的盡頭。


    薄霧。


    石橋。


    九龍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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