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飛一手抱著個半尺高的小酒壇。一手提著隻竹籃,站在門口,衝著路家三口笑:“路大叔,路大嬸,小春妹子,我又來打攪啦,因瞧著門沒關,就厚著臉皮進來了,你們別見怪。”


    春瑛記起自己剛才太過興奮,以至於忘了鎖門了,眼下顧不得多想,忙起身迎上去,路有貴已經先一步高興地開口了:“說什麽見怪呢?都是自己人!快進來!”又對春瑛道:“你在裏頭不知道,胡小哥回京已經有十多天了,才進城就來找你二叔,如今在附近賃了房子住,三不五時地過來看我們。真真是個不忘本的好孩子,出息了,待我和你二叔還是一樣的恭敬。”接著又問胡飛:“今兒帶了什麽好酒來?”


    胡飛向春瑛笑笑,表示不用她幫忙,便自行走上來。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將酒壇子往桌麵上一擺,道:“這是我從南邊帶回來的,正宗十年陳的紹興花雕!我想著一個人喝太無趣了,路二叔又是新婚,我不好常去打攪,正好路大叔也喜歡喝兩杯,就拿來給您嚐嚐。”


    路有貴一聽,便湊近了酒壇子細聞:“聞著這味兒倒正,十年的花雕……唔……好!平日跟人談生意時,倒喝過幾回,隻是沒一次能盡興的,今兒我有空,正好陪胡小哥喝個痛快!”便囑咐妻子女兒:“去弄幾個下酒的小菜來,收拾得幹淨些!”


    胡飛忙道:“不用勞煩路大嬸和春兒妹子,我方才在路上已買了幾色小菜,大叔瞧著可還中吃?”說罷揭開籃子蓋兒,lou出裏頭擺放的五個巴掌大的小白瓷碟,依次是蒜泥白肉、糟香鵪鶉、雞爪子炒醬瓜、鹽醃蠶豆和紅油耳絲,香氣撲鼻。


    路有貴一見便食指大動:“好!都是好吃的,孩子他娘,快拿了碗筷來!”


    路媽媽見了也有幾分歡喜,一邊叮囑:“不許喝太多!”一邊叫女兒去炒兩個小菜來,自己便去拿碗筷和酒杯,路有貴又嫌杯子小。春瑛發愣過後,總算醒過神來了,忙勸道:“小杯喝著才有意思。一大碗灌下去,還沒嚐清楚味道就先醉了。”路有貴這才作罷。


    眼見著父親和胡飛說著說著就喝起來,春瑛隨母親進了廚房,一邊拌著家裏醃的醬菜,一邊試探道:“小飛哥……有沒有說他是幾時回來的?我怎麽看你們好像混得很熟?”


    路媽媽切了一碟火腿片,放到灶上,才道:“回來了有小半月了吧?起初他隻是去找你二叔的,因你二叔不在家,正好過來了,就一路找了過來。從前我也見過他幾回,那時沒留意,想不到幾年不見,他象是變了個人似的,說話老到,人也伶俐多了,說起生意經是頭頭是道。你爹覺得他不錯,提點了幾句,正好,他那時候正跟一個不大老實的家夥做買賣,幸虧你爹提醒了,不然他就要吃大虧!自那以後。他就常過來了,每回都要捎些禮物,說是謝你爹的提點呢!”


    春瑛有些懷疑,真有那麽巧嗎?而且,胡飛明明早就回了京,不是說要準備報複胡家的事嗎?怎麽又有閑心去做生意?她回頭悄悄再看外頭一眼,正好聽到父親說:“這蒜泥白肉的味道,跟家常吃的不大一樣呀?我嚐著,倒有幾分象西邊仁壽坊金勝閣的招牌白肉的味兒,那裏可是全京城做蒜泥白肉的頭一家!”


    “路大叔果然好舌頭!”胡飛讚歎地道,“這正是金勝閣的蒜泥白肉!我今兒到西四牌坊辦了點事,回程時就順道買了些。我吃著倒還好,並沒覺得它比別家強。路大叔愛吃,我下回再多買些。”


    “不用不用,那太麻煩了,哈哈……”路有貴雖然推辭了,但臉上的笑意卻半點沒消退。


    春瑛回過頭來,心裏越發糊塗了。胡飛居然會跑到西城區去買自家老爹愛吃的蒜泥白肉,這是巧合吧?他隻是順道的吧?


    這時路媽媽又在感歎了:“這人啊,富貴真是天注定的!從前他頭一回來咱們家時,就是個富貴公子哥兒,身上穿的、戴的,一點兒不比咱們府裏的少爺差!就是沒什麽精神,整個人懨懨的。我還跟你馮嬸議論呢,說他不是正房太太養的,長得沒福氣,往後沒了爹,不定要怎麽吃苦。後來他落魄了,我還嫌你多事。跟他混一塊兒。沒想到幾年不見,他也混出來了,人雖黑了、瘦了,卻結實多了,憑著自個兒的本事,跟著下南洋的船跑了幾個來回,賺不少銀子呢!聽說他初時隻是帶些粗瓷粗碗,夾幾批綢緞,再往回運些胡椒、棉花什麽的,慢慢地,攢了些銀子,便改帶值錢些的貨物。他是富貴人家出身的,眼光比別人毒,這才幾年功夫?聽說足有幾萬身家呢!”


    “哪有這麽誇張?!”春瑛失笑,繼而又有些好奇,“娘,你都聽誰說的呀?怎麽事事都知道?”比她還要清楚!


    路媽媽哂道:“他這些日子常來的,跟你爹是越聊越高興,什麽話都不瞞咱們,我還有什麽不知道?說起來也是作孽!他家那大娘和嫡出的哥哥,把這麽一個能幹的孩子趕出來了,差點兒沒逼死!若不是咱們家和你二叔救了他,他哪裏有今天的風光?如今他知恩圖報。幫襯你爹做成了一大筆生意,你爹得不少好處呢!”


    春瑛忙道:“這些話你沒在他麵前說吧?”


    “哪兒能呀?這不是當麵揭人的短兒麽?”


    “那就好!”春瑛再看一眼院子的方向,“雖說當年我和二叔幫過他一點小忙,但他能有今天的成就,那是他自己拿命拚來的,他願意幫襯咱們,是他的好意,咱們家可不能仗著這點,就上趕著要好處!”


    “這還用你囑咐?”路媽媽白了她一眼,揮揮手,“你不動手就讓開!我來炒菜!”


    春瑛忙接過她手裏的火腿片。拿油溜了溜,放些冬瓜片下去,炒了炒調味,拿碟子裝了,連同香油拌的醬菜一起送了出去。


    胡飛陪路有貴聊得正高興,抬頭見她來了,忙起身接過碟子,一聞就笑道:“真香!我自從那日吃過大娘醃的醬菜,就覺得別人醃的都沒了味道!如今總算能治治我的饞蟲了!”路媽媽在廚房裏聽得高興,便嚷道:“愛吃就多吃些!”


    春瑛笑了:“你要是真愛吃,就拿一壇子回去!我們家有的是,不過這東西下飯還行,可不能天天吃,那對身體沒好處。”


    “知道了。”胡飛挾了塊火腿片,笑意吟吟地問,“小春妹子,你要不要也喝兩盅?”


    春瑛搖搖頭:“我不要,一股酒味!待會兒我還得回去當差呢!”說罷又有些擔憂地勸他:“小飛哥,你也別喝太多,酒會傷身。”


    胡飛笑著咧咧嘴:“好。”路有貴卻不樂意了:“才喝了一點,勸他做什麽?!他就拿了這麽一小壇來,還不夠十斤呢!咱又不是一頓就把它全喝光了!”


    春瑛看出父親已有醉意,忙拿下他的杯子:“爹!大白天的,少喝兩杯吧,當心等會兒店裏來人找你!”


    路有貴有些掃興:“我都安排妥當了,能有什麽事找我呀?眼看著就要吃晚飯了,不會有人來!”然後大力拍著胡飛的肩膀,道:“你是個有出息的!我能看出來!雖然年輕,心卻細!肯用心!比方說,我不過是頭一回跟你吃飯時,多吃了幾口蒜泥白肉,你就專程給我買了最好的來,其他幾樣下酒菜,也都是我愛吃的!你還麵上不顯!你但凡將這份心思用在生意上,就不愁出不了頭!”


    春瑛眨眨眼,悄悄瞥向胡飛。胡飛一點都沒尷尬,反而謙遜地道:“我還差得遠呢。不過做了幾年小生意,哪裏比得上路大叔您經驗豐富?什麽事兒都瞞不住您!”


    路有貴擺擺手:“我?我做生意的年頭還比不上你呢!我雖然年紀比你大,但也不是好麵子、倚老賣老的人,你很不必一味說我好話!”


    胡飛誠懇地道:“說到經驗,並不是光憑開店做生意的年頭來算的,我聽小春妹子提過,大叔小時候,也在老人跟前見過世麵,在門房上當差,更是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我聽京裏做衣料行當的朋友說,大叔入行雖不久,眼光卻是人人都誇的,不論什麽客人,到了您跟前,誰是真正的富貴人,誰是打腫臉充胖子的,都一清二楚,從沒錯過!而且您一站出去,那精氣神兒,不慌不忙,鎮靜自若,也不用上趕著巴結客人,人家就願意跟您做生意,單說這一條,就不是尋常掌櫃能比的!我要學到您這份上,那可不得十年八年功夫?差得遠了!”


    路有貴哈哈大笑,猛拍了他的肩膀幾下:“你這小子,說的話就是中聽!我明知這是馬屁,心裏也高興!來!咱們再喝兩盅!”說罷就和胡飛相互敬起酒來。


    春瑛無語地扭開了頭,抹一把冷汗。


    敲門聲傳來,她忙起身去開門,來的是個有些臉生的十八九歲青年人,長得很機靈,門一開便衝她笑道:“你是路家妹子?我是木家老二,路掌櫃在麽?有一筆帳要請他過目。”


    春瑛回頭叫父親,又急急拿了茶來給他解酒,路有貴隻得暫時放下酒杯,喝過茶醒神,便勸胡飛:“你先喝著,我……我去去就來!”然後起身招那木姓青年進了屋。後者有些好奇地看了春瑛兩眼。


    春瑛還在那裏猜,這年輕人會不會就是木管事的二兒子,便聽到胡飛在小聲叫自己:“過來,坐下來陪我說會兒話。”她應聲坐下,左右看看,才湊過去小聲問:“你要辦的事……都辦好了?”


    “辦好了,如今隻等結果。”胡飛看了看屋裏,“那是誰?”


    “爹店裏的夥計吧?我猜他可能是我爹一個交好的管事的小兒子。”見他又要倒酒,她索性搶過壺,“別喝了!我爹閑時愛喝幾杯,我隻當他是消遣,你年紀輕輕的,沾上這個可不好!”


    胡飛笑了:“行,就依你!”頓了頓,又想到:“你嫌這酒味重,過些日子,天氣涼了,我給你弄些**酒和桂花酒來嚐嚐,如何?那都是清甜爽口的,也有果子酒,象mi水兒似的,喝不醉人。那回咱們經過朝陽門內的百花酒坊,你不是說過,想知道花果釀的酒是什麽味兒的麽?”


    春瑛想了想,點點頭:“好!你就弄一小壇來,咱們慢慢喝。”


    胡飛笑著應了,說了幾句閑話,不過是問她這一兩個月過得如何之類的,然後才帶著一絲不經意地問:“方才進門時,我聽見大叔說什麽給誰說人家,該不會是你吧?”


    春瑛一聽這個就犯愁了:“小飛哥,你千萬別提醒他這個,我眼看著就能出來了,爹忽然提什麽說人家,這不是添堵麽?我還指望能過上幾年舒心日子呢!就象當年咱們在外頭時那樣,賺點小錢,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哦?”胡飛挑挑眉,“能出來了?那位……周少爺……答應贖你了?”


    “不是。”春瑛雖然有些淡淡的惋惜,但重獲自由的喜悅蓋過了一切,“是我侍候的表小姐快要出嫁了,她答應替我說項,放我出府。我估摸著,頂多幾個月就成了!”


    “那就好!”胡飛高興地挨近她,壓低了聲音,“我跟你爹提過那銀子的事,但沒告訴他有多少,他還以為是幾兩銀子而已。怎麽樣?要不要跟他說實話?”


    春瑛想了想,搖頭道:“算了,等我出來了再說吧,這事兒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胡飛會意地點點頭,見路有貴出來了,忙迎上去:“可是賬目上有什麽不妥?都是我的不是,硬要拉著路大叔吃酒,大叔千萬要看準了才好。”


    路有貴笑道:“不妨事,是他們記錯了。”然後便回頭對木家老二道:“你先回去吧,這賬明兒再去催。”木家老二應了,又看了胡飛幾眼,才告辭離去。


    三人又重新坐下,胡飛見路有貴還要再喝,忙道:“路大叔,今兒就算了吧?酒就放您家裏,您愛幾時喝都成,一下喝太多,反而傷身,豈不是無趣?”


    路有貴有些遺憾地看了那酒壇子一眼,不甘不願地點頭:“好吧,那就以後再喝。”


    胡飛笑了:“等天放涼了,我有法子弄頂頂新鮮、頂頂大個兒的螃蟹!到時咱們就著蟹肉下酒,如何?”


    “好!那就一言為定了!”


    酒雖不喝,但菜還是能繼續吃的,春瑛回廚房幫著做了飯,又補上幾個菜,端出來,見弟弟遲遲未歸,正打算出去看看,便聽到胡飛小聲問父親:“路大叔,我方才聽到你說,想給小春妹子尋人家,是不是?”


    春瑛嚇了一跳,明明叫他不要提的,他怎麽偏要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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