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貴抬抬眼,笑道:“你聽見了?春兒其實也到年紀了。外頭一般的人家,閨女長到十五六歲,正是嫁人的時候。咱們府裏,因要侍候主子,往往要拖到十八九歲,有些在主子跟前得臉的,二十出頭才出嫁,也不是沒有。她姐姐是趕上了好時候,老太太正要給跟前的大丫頭說親,才順道求了恩典的。我原以為春兒還要再過兩年才能出來呢,如今既然能順順當當、體體麵麵地卸了差事,索性早些替她尋個好人家,也省得我跟她娘牽腸掛肚,整日為她擔憂。”


    春瑛急得跳腳,立刻就嚷了:“爹!我如今什麽都能幹,有什麽好擔憂的?回家正好幫你們的忙呢!”


    “去去去!”路有貴沒好氣地揮手,“這不是你該聽的話,回屋裏去!”


    春瑛氣得甩手出門,腳下頓了頓,又不放心,便四周望望。悄悄兒挨到門邊去聽裏頭的動靜。


    胡飛正勸路有貴:“路大叔雖是為了閨女好,但她自小就進府侍候了,才回了家,您就要把她嫁出去,難道您舍得?”


    春瑛緊握拳頭暗叫:“好!就這樣勸他!拜托你了,小飛哥!”


    路有貴歎道:“我何嚐舍得?畢竟是我親生的閨女。可是這丫頭呀,小時候還好,越大越不叫人省心,總有些古古怪怪的念頭,說得難聽些,就是不安份!”


    什麽叫不安份?!春瑛磨牙了,她還不是為了一家人好?!難道給人為奴為婢是好事嗎?!她也是希望改善家裏人的生活才會不停地想辦法好不好?!


    路有貴繼續著他的感歎:“你說春兒這丫頭,長得不比別家的女兒差,說話做事也有模有樣,該懂的針線、廚活什麽的,她比許多人都強,也懂得服侍人,該用心的時候,她也有點兒眼色,若是好好在府裏當差,咱不求她出人頭地,但象她姐姐那樣,體體麵麵地捱到出府,也不是難事吧?”


    “這自然不是難事,小春妹子的好處多著呢,有眼光的人自然能看出來。”


    “可她就壞在這不安份三個字上了!”路有貴一拍大腿,“咱們做家生子的。有什麽不好?安安穩穩,體體麵麵,既不用交賦稅,也不怕天災人禍,隻要主人家不敗,咱們就餓不死,天大的禍事,自有上頭的人擔著。如今家裏也寬裕了,她愛吃什麽,買什麽,都由得她,我和她娘也沒叫她受過委屈,她有什麽不如意的?為什麽總是想著外頭呢?有時候我真擔心,她會說錯話,做錯事,叫主人家重罰!我們世世代代與人為奴的,就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哪怕是真的出去了,人家還會記著她是丫頭出身,心裏總會看輕了她,好時固然不會提。若不好了,還不定會說什麽難聽的話編排她呢!”


    春瑛隻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慢慢地蔓延上來,堵住了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她從來沒想過,父親會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是傷心,還是失望?


    胡飛的聲音又再響起:“路大叔,您想得太多了,小春妹子也是希望您和大嬸過得好一點兒。我是外人,本不該cha手您的家務事,但大叔和二叔這般疼我,小春妹子又一向與我親近,我就厚著臉皮給您說說心裏話。”他的聲音壓低了些:“我雖不清楚侯府的規矩,但從小兒也見過些世麵,知道些內情。如今大叔待在侯府,雖然安穩,出頭卻難,生意做得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您在外頭,固然是朋友滿天下,人人都尊稱一聲‘路掌櫃’,可是回了府裏,您還是得向主人家磕頭,遇到一些才幹不如您,卻比您得臉的管事,也少不得彎回腰。可您就算再老實本份,總免不了要受人妒忌,若是有人在主人家麵前說您幾句壞話。您的功勞再大,也要打水漂。小春妹子跟我提過您家的一些事兒,她是怕您也受那樣的委屈,才總想著要出去的,其實也是一片孝心。再怎麽說,自己當家作主,總比任人使喚強。”


    春瑛吸吸鼻子,心中對胡飛生起一陣感激。果然不愧是小飛哥,她沒白跟他混了那一年,他到底是了解她想法的……


    路有貴歎息道:“這事我心裏也有數,因此春兒勸我的一些話,我也聽了,但那不過是預防萬一罷了。我如今做事還算周到,從沒得罪過人,該孝敬的也都孝敬了,雖然利薄了,但風險也小了,即便真有人在背地裏給我上眼藥,也有人替我說項。”他招手示意胡飛kao近些,壓低了聲音:“咱們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自從春兒她姐姐嫁到了陸家,我心裏就踏實多了。即便真的叫人算計了,也有個退路。我隻擔心春兒,她還抱著那些糊塗心思,不知以後會怎樣呢!趁著這回,她能早兩年退出來,我得趕緊替她尋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把她嫁出去!這樣一來,以後即便我丟了差使,也不會牽連到她身上。”


    他聲音太小了,春瑛在門外聽不清楚,隻隱約聽到“嫁到陸家”、“踏實”、“尋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出去”這幾個字。又是咬牙,又是焦急,握住門環的手幾乎要把那鐵環給拽下來了。


    胡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是我多事,大叔,我想知道您所說的門當戶對……說的可是侯府上當差的其他人家?你也知道小春妹子一心想著要贖身出府去,一旦嫁進這樣的人家,可就拖不得身了,連子孫後代也要受限,您就不怕她傷心?”


    “傷心怕什麽?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哪裏知道這外頭的生計艱難?再說了,都一樣是這府裏出身的,也不怕人家嫌她做過丫頭。我大女兒嫁得雖好,但女婿畢竟是個跛子,而且他雖沒嫌過春兒她姐姐,親戚間往來,也少不了要說幾句閑話。因此春兒我定要給她找個四肢齊全的。如今有一戶好人家,孩子很機靈,模樣兒清秀,人也能幹,跟我也處得來。這才是春兒該得的好姻緣呢!做夫妻總得互相敬著才好,要是找個身份太高的,即便是金銀滿屋,日子長了總會出事的。”


    春瑛聽了又驚又怒,不由得想起方才來的木家老二,難道父親看中的就是他?!一樣是侯府家生子出身,模樣清秀,人能幹,家裏又跟自家父母交好,當初姐姐秋玉就差一點說給了他的哥哥,如今又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不行!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接受這樁婚姻,不但沒有感情積累,還跟自己的自由大計相衝突,她好不容易才夢想成真,要是又嫁回去了,那先前幾年做的不就全都白費了?!


    老爹真是奇怪。明明姐姐說親時,他已經不再堅持要跟其他家生家庭聯姻,怎麽現在又倒回去了?!


    春瑛在心中大聲呼喚胡飛,盼著他能幫自己把父親的話駁回去。


    結果她心急地等了好一陣子,才聽到胡飛說:“路大叔的話,固然有理,但是……人往高處走,如今大叔已經不是從前的小人物了,大叔的閨女自然與尋常家生丫頭不同。所謂嫁女嫁高,娶媳娶低,大叔就真的沒想過,給小春妹子尋個好人家?您放心,小春妹子這樣的好姑娘,不管是誰娶了回去,都會好好待她的。”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別人心裏是怎麽想的呢?初時或許會好好待她,時間一長,就難說了。要是那家家世太好了,我還要擔心將來給閨女出氣時,被人壓一頭呢。”


    “怎麽會呢?既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就是正經娘子,誰敢對正經嶽父無禮?這不孝二字,可是萬惡之首!”


    “我們又不是他的父母,就怕到時候告上官府,也會被人說閑話,怪我們與人為奴的,得了好女婿,還不肯安份呢!”


    “大叔若拖籍成了良民,還有誰會說您是別人的奴仆?照我看,您一點兒都不比京中諸衣料行當的掌櫃們差,他們一般兒也是極有體麵的,連官家人都對他們禮敬三分。”


    “官家敬的是他們背後的貴人,沒了主人家撐著,我在別人眼裏什麽都不是!若真的拖籍為民,就連這kao山都沒了!”


    春瑛聽不下去了,一把推門進院,兩眼直直地瞪著父親,用她所能做出的最凶狠的眼神看他,路有貴卻隻是挑挑眉:“你眼睛怎麽了?出毛病了麽?方才去了哪裏?”


    春瑛暗暗咬牙,冷不防背後的門忽然打開,鑽進一陣風,一個藍色的影子飛一般從她身邊呼啦過去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弟弟小虎:“小虎!你跑這麽快做什麽?!”


    小虎卻沒理她,徑自往胡飛身上一撲:“胡二哥,你總算來了!你上回送我的陀螺,我拿它贏了八個同學呢!”


    胡飛的臉色原有些蒼白,聽了他的話,卻又重新笑起來,抱住他顛了兩下:“小虎真厲害!明兒我去給你尋其他好玩的去!不過你得答應我,先生教的功課都得學好了才行!我可是要查的!”小虎鄭重一點頭:“絕不偷懶!”胡飛才笑著拍拍他的屁股:“今日有好菜,你快回屋收拾了出來吃飯。”小虎歡呼一聲,完全沒有異議就奔回屋裏去了。


    路媽媽捧著一盤雞和一盤炒瓜條出來,笑道:“這小子!平時我說一車話,都不肯聽一句,還是胡小哥有本事,一說他就聽!”胡飛笑笑,重新轉向路有貴,微微一笑:“路大叔,小春妹子叫我一聲哥,又對我有大恩,我是絕不會叫她受委屈的,您放心,她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路有貴手上一頓,正要回答,春瑛沒好氣地衝上來搶過母親手中的菜往他麵前一放,幹巴巴地道:“吃飯吧!閑話就不要再說了!”路有貴瞥了她一眼,扭開頭,暗暗歎息。


    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飯桌上,他看著妻子殷勤地勸胡飛挾菜,再聽小兒子不停地向後者說學堂裏的趣事,再看女兒笑著望胡飛的模樣,心裏又忍不住發酸。


    還是不行……


    (誰能了解路老爹的心聲?這人生果然素寂寞如雪……求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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