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萌萌睡相不好,小身子老是翻來翻去的,何尋總睡得不太踏實。


    但是今天萌萌不在,她卻索性徹底失眠。


    打開電視挑了個最無聊的新聞台,正好在複播一檔雞零狗碎的社會民生節目,把聲音開到若有若無的樣子,想幫著自己催一下眠,誰知卻越來越清醒。


    那則新聞說的是一對六十九歲的老夫妻,丈夫自製了一輛電動自行房車,能坐能睡,居然已經帶著妻子跑遍了大半個中國。


    新聞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那對老夫妻在一處山路上行駛,播音員的配詞很煽情:“風拂起他們花白的發絲,一路的花樹流雲在他們的身側逶迤而過,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更美的風景。”


    原來,有些原本以為不可能的事,隻要願意傾盡一生的時間和熱情,真的是可以做到的。


    那個時候,方湛喬曾經滿懷豪情地說:“你等著,我會親手製造一輛全世界最棒的自行車,帶著你環遊世界!”


    她完全是為了不掃他的興:“好好好,我等著啊,後座一定要超級豪華的,要不把我屁股顛爛了我可饒不了你!”


    他信誓旦旦:“放心,防水防震防雷劈,保證史上最牛!”


    何尋在耳邊縈回的聲音裏慢慢閉上眼睛,伸出手抱出一個空心的圓,微微地側過臉,麵頰似乎就地貼在了他的脊背上。


    沒有風,隻是一個閃念,時間的車輪,就可以回到最初和他相見的時候。


    她第一次見到方湛喬,是八歲那年。


    好像是參加誰的婚禮,因為某位領導還沒到場,酒宴之前的等待冗長乏味,爸爸又隻顧著和人抽煙聊天,何尋受不了,一個人偷偷跑到外麵的草坪上捉蜻蜓玩。


    蜻蜓沒捉到,尿倒是急起來,是家湖邊的五星級度假酒店,很大,她一下子跑遠了,不知道廁所在哪裏,急得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身上的小禮服裙弄髒了。


    爸爸說過,等會兒新娘進場的時候她要做花童拉婚紗的。


    她把小臉蛋都憋紅了,覺得下麵已經有點熱熱的,而且小肚子緊得都發痛,馬上就要潰不成軍一瀉千裏了。


    眼淚就要掉下來的時候,她看見,在湖那邊的夕陽光裏,一個輕捷的身影蹬著一輛簇新的山地車,在風裏獵獵地向她騎了過來,他的個字還不夠高,人幾乎是站在車子上,前傾的上半身因為用力的蹬踏而左右搖晃,看上去倒像是一種洋洋得意的顯擺。


    她並不是反應很快的孩子,可是現在顧不了許多了,就憑著直覺呼啦一下衝到路當中,撒開兩隻手擋住車子。


    車子緊急刹住了,差點就蹭到了她,車上的人狼狽地跳了下來,氣急敗壞地吼:“你幹嘛啊你,找死啊你!”


    居然也是個孩子,而且看上去大不了她幾歲,要不是因為生氣,上揚的眉線嘴角都比女孩子更好看。


    何尋本來有點怕生人,但是見到是個孩子反而沒有了心理負擔,而且還覺得親切:“我來喝喜酒的,你能不能帶我去喝喜酒的地方?”


    “鬼知道你喝誰的喜酒,找你媽去!”


    “我沒有媽媽,我媽媽在天堂了。”何尋夾著兩條小腿,連身體都憋得扭起來了,“我想小便,你帶我到廁所去行不行?”


    男孩怔了一下,語氣沒有那麽惡劣了:“可是我的車子不能帶人,要不我幫你找找最近的廁所?”


    何尋顧著下麵,上麵的眼淚就不受控製了:“好急啊……我憋不住了,哇……”


    男孩還是有點慌的,不過他很快把車子扔到一邊,四下快速逡巡了一下,果斷地說:“要不你到那邊的灌木叢裏去解決一下吧,沒有人會看見。”


    何尋的羞恥心小小掙紮一下,男孩都替她急:“沒事,我把風,快點兒啊你!”


    失節是小,失禁才完蛋了呢,何尋咬咬牙,像隻小兔子一樣鑽進去,蹲下來暢快地解決了問題。


    出去的時候她簡直覺得渾身輕鬆,心情也好起來,對著背朝他的男孩感激涕零:“哥哥,謝謝你!”


    “誰是你哥,”男孩又傲慢起來,像個長輩似的問她:“沒有大人帶你來嗎?在哪兒喝喜酒自己都不知道?”


    何尋老老實實回答:“我爸帶我來的,喝喜酒的地方我剛剛去過了,可是忘了怎麽走了。”


    “那你知道在哪個廳?”


    “不知道。”


    “新郎新娘的名字知道嗎?”


    “知道,叫喜結和良緣,我看到大字了。”


    男孩搖搖頭:“那個新郎是不是個大胖子?”


    “是啊是啊,和豬八戒差不多,不過新娘子很漂亮,爸爸說等會兒還要我拉婚紗呢。”


    男孩不羅嗦了:“好,跟我走吧。”


    男孩推著車跟她一起跑向一幢宴會廳,新狼新娘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等領導,男孩停好車,讓她站在門裏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


    “你等會兒啊。”


    何尋眨巴著眼睛不解:“幹嘛呀?”


    他不耐煩地回頭:“就在這兒等著,別動!”


    何尋就真的不敢動了,剛剛他幫她度過了燃眉之急,所以她覺得他是可以信任和服從的。


    男孩很快跑了出來,因為急,臉上都冒了點小汗,他手裏拿著幾個婚禮裝飾用的蝴蝶結,關照她:“背過身去!”


    “怎麽了?”


    “哪兒那麽多廢話,叫你背過身去!”


    何尋不問了,乖乖轉了身,很快感覺到白色小蓬蓬裙的下擺被捏住了。


    她費勁地扭頭回去看,男孩正低頭往她的裙子下擺上別蝴蝶結:“你幹嘛呀?”


    “別動!你剛剛就不會小心點啊,濕了!”


    何尋窘死了,一定是剛剛太急,沒把裙邊完全撩起來,不小心弄濕了。


    她把頭扭回去,用手捂住臉。


    男孩抬起身看看效果,很滿意,看看何尋的樣子像是覺得好笑:“怎麽,現在才知道羞啊!”


    說完拍拍手轉頭就走,何尋叫住他:“你到哪裏去啊?”


    他沒好氣地丟下一句話:“洗手!我也要拉婚紗!”


    丟人真是丟大了,何尋現在還是很佩服自己那時的無節操程度,竟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著一條被尿濕的禮服裙,捧著新娘的婚紗翩翩然走進婚禮大堂。


    而走在她另一側同樣捧著婚紗的那個男孩,在她看來也完全是裝腔作勢,明明剛才那麽凶巴巴的,現在卻換了一身黑色的小燕尾服,一臉溫雅得體的笑意,下巴微微上抬的高貴樣,仿佛與生俱來。


    何尋回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個男孩,既是想感激,也有幾分好奇,可是那個男孩卻沒了人影。


    她不由自主地從團簇的人頭裏找他,四五十桌的大廳,她脖子都酸了也沒有找到,卻在不留神的一瞥裏,看到玻璃大窗外的草坪上,景觀燈光芒明淨,那個男孩站在山地車上的蹬腳上,猶如玩雜技般把前輪輕鬆自如地拎了起來,他把著龍頭轉了一圈,穩穩落地,興奮地振振手臂,像是自己在為自己歡呼。


    她極想走過去,為他鼓掌喝彩,順便說一聲“謝謝”。


    可是小小的心裏,卻第一次有了種說不清的羞怯,仿佛覺得自己不夠好,怕到了他麵前,說得做的,都會是錯。


    更何況,她剛才還在他麵前丟了那麽大的臉。


    她埋頭吃,卻一直偷眼看著窗外,不知什麽時候轟擾的大廳突然安靜了下來。


    剛剛舉辦慶典的台上打了一束追光,那個男孩站到了台上,手裏握著一直銀色的長笛。


    他吸了口氣,垂下眼瞼,悅耳的樂聲流淌出來,並不很嘹亮,或許也不能說非常嫻熟,但是他隨著樂聲輕輕擺動的身體,和他上揚的眉眼唇角,仿佛帶著一種全然投入的陶醉和享受。


    音樂停止,他微微頷首,優雅對大家的掌聲表示謝意。


    何尋忘了拍手。


    懵懵懂懂的,那道追光中燦然生輝的男孩的身影,還有他玩兒山地車時興奮的笑容,配著那首清揚婉轉的曲子,連綴成一部畫麵幹淨而動人的電影,再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常常不經意地,在她腦海上演。


    後來爸爸告訴她,那個男孩,是爸爸老同學方牧原的兒子,大她兩歲,名字叫:方湛喬。


    爸爸和方牧原都畢業於一所知名理工大學的土木工程係,爸爸在國企幹了一段時間後,自己開了一家道路橋梁工程公司,那時公路行業正是興盛的時候,爸爸忙得如火如荼,也早早地讓何尋住上了別墅坐上了私家車。


    但是不久以後,爸爸公司掛靠的一家公路處的處長出了事,貪汙,把爸爸也牽連了進去,雖然沒有追究法律責任,但是爸爸的生意做得越來越不順,工程很難接到,業主方麵總是千方百計刁難,工程款也經常被拖欠。爸爸開始不得以通過各種路子接一些外市的工程,何尋也隻能跟著爸爸到處跑,小學的時候轉學都轉了好幾次,初中好不容易穩定一些。


    沒想到就在初三中考結束升高一的那年暑假,爸爸出事了。


    爸爸不知通過什麽途徑接到一個大工程,資金一時跟不上,把全部身家都抵押貸了款,可是工程還沒開始多久,就出現了一個重大安全責任事故,一個翻鬥車操作工在作業時車子突然操控失靈傾翻,把在邊上做測量的一個年輕的技術人員當然壓死,而後來的調查結果顯示,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工程車已經過了報廢的年限,而且經過檢測,這個工程所用到的工程車大部分是已經過了報廢年限,所有的年檢審核證明都是偽造的。


    工程馬上就被叫停,爸爸作為主要責任人立刻被拘捕起來,後來的事情讓何尋覺得像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現在還常常在白天黑夜裏,讓她驚悸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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