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所有財產都被沒收了,房子,車子,爸爸被判入獄五年。


    而何尋要麵對的,卻遠遠不是一個十五歲,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孩所能承受的。她徹底淪為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必須在規定的期限內搬出n市那幢和爸爸一起住了七八年的別墅,從此將身無分文,無家可歸。


    而且,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不管是廉價的同情還是別有用心的幸災樂禍,她都覺得像是無數根刺在紮向她的後背,紮進她的心裏。


    還常常有爸爸手底下工程隊的民工,在門口狂吼著要吐出他們拚死拚活掙得的血汗錢。


    最可怕的是,那個死去的年輕技術人員的母親有一次突然衝到她家門口,抱著兒子的照片在她家門前燒紙錢,邊燒邊哭罵,還揚言要放火燒了她家的房子,直到渾身抽搐昏死過去。


    如果沒有別墅區的保安,她可能早就被爸爸虧欠的那些人生吞活剝了。她死死地躲在屋子裏,摳著牆壁,覺得牆角在一塊一塊地崩塌,頃刻間就要把她活埋。


    用爸爸給自己的最後一筆零花錢撐了幾天,在離開家的前一晚,她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夜,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整個別墅的燈全部亮著,可她覺得眼前還是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早她拎著一個沉重的大箱子,捏著一張火車票,準備前往幾百公裏以外的s市,在那個叫錦亭的江南小鎮,有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外公。


    她關上別墅的大門,回頭留戀地看看門口的大院子,爸爸種的一簇梔子花顫顫地盛開著,香得讓人恍惚。


    院子外停著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一個中年男人從車上走了下來,叫住她:“小尋啊,還認識我嗎?”


    因為突然的打擊,她的反應更加遲鈍,怔怔端詳了一會兒才吐出來幾個字:“你是——方伯伯?”


    方牧原歉意地走上來:“小尋啊,我出國考察了幾個月,回來才知道你爸爸的事,孩子,你受苦了啊!”


    何尋忍住眼淚:“謝謝方伯伯。”


    其實她和方牧原並沒有見過幾次,也就是她小時候,爸爸參加老友聚會,正好家裏保姆有事不在,就帶著她一塊兒去了,她慢慢長大,大人的應酬就再也沒有攙和過。


    方牧原走的是仕途,剛到中年已經在省交通廳任要職,何尋看得出爸爸的老友聚會上,大家都挺捧著方牧原的,大概是因為他當時身居高位,對大家的事業多少都有點扶持的原因。


    方牧原人倒是很爽朗平和,還常常羨慕地看著何尋:“看,女孩子多斯文,又和爸爸親,我家的臭小子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個車,叫他出來跟爸爸的朋友會會麵,你知道他怎麽說?忙著呢,沒這閑工夫!你說氣人不氣人?”


    桌上其他人總會立刻反駁:“聽說你家公子可是文理科音體美全才,將來鐵定是劍橋哈佛的料啊,你說有那功夫人家早研究相對論去了,來跟我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頭攪和什麽勁兒啊!”


    這個時候何尋假裝吃菜,耳朵總會偷偷豎起來,因為她知道方伯伯講到的臭小子,就是她那天在婚禮遇到的,那個趾高氣昂騎著山地車,又和她一起溫文爾雅地捧著婚紗的男孩。


    這麽多年,她沒有再見過方湛喬,他的影子,也已經淡得像是褪色的鉛筆畫,隻剩下一個模糊的黑白的輪廓,但是,卻從來沒有消失過。


    方牧原有些驚奇地看著她:“小尋,這是要去哪裏?”


    因為方湛喬的緣故,她對方牧原有種自然而然的親切感,可是時候差不多了,她隻能三言兩語交代:“方伯伯,我要去s市,外公那裏。”


    “你外公?你一個人要去s市?沒人來接你?”


    “嗯,我外公在s市的錦亭鎮,他腿腳不太方便。”


    方牧原皺皺眉:“那你念書怎麽辦?我聽說你考上了n市實驗中學了?”


    何尋咬著嘴唇沉默,她初一初二的成績都一般,初三發了瘋一樣的用功,終於考上了這所全市乃至全國都有名的重點高中,可是現在隻能放棄了。


    真的是不甘心的,可是連可以棲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她怎麽在這個城市繼續呆下去?


    這是她最不想提的事,可還是盡量平靜地告訴了方牧原:“外公說,先在錦亭的高中借讀,以後的事情再說。”


    方牧原沉吟了片刻:“小尋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同學和朋友,高中的這幾年,你可以先住在我家裏,這麽好的高中,考上了不去讀,這幾年的辛苦不是白費了嗎?你爸爸如果知道了該有多痛心啊!”


    何尋睜大眼睛,這個建議太突然,自從爸爸出事以來,她得到的最多是同情,不勝唏噓的眼神與話語,好像眼睜睜地看著她落進油鍋煉獄,卻無力撈她起來似的,還有避之不及的嫌惡,好像她也沾著她父親的罪惡。


    唯有方牧原,是真正地向她提出了切實的幫助,但是這樣的幫助,卻讓她覺得不能承受之重。


    父親的財產在抵押充公後和賠償後,已經不留一分,如果她要留在方牧原家,就得白吃白喝白住,完全接受別人的施舍。而且對於方牧原和他的家庭,她其實都是完全陌生的,包括方湛喬,她到現在也不過隻見過他一麵,還是那麽小的時候。


    爸爸從小教育她不平白無故受人恩惠,她幾乎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方伯伯謝謝您,可是我不能給您添麻煩,我也挺想我外公的,讀書,在哪兒都一樣的。”


    方牧原誠意地挽留:“小尋啊,你不必有什麽顧慮,我和你爸爸從大學開始就是特別好的朋友,這兩年大家都忙,聯係也少了,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糊塗事,沒能早點勸阻他,我也感到很慚愧,你能考到這樣好的高中,方伯伯是衷心為你感到高興,我知道你爸爸沒什麽親戚,你外公年紀又大了,不方便照顧你。我們家反正人也不多,很多時候,隻有我家那小子一個人和保姆在家,多一個人,反而還熱鬧點呢。”


    聽方牧原提到方湛喬的時候,何尋的心跳快了一拍,但很快平靜下來:“方伯伯,真的謝謝你,可是我爸爸他……犯了這樣的錯,我不能……讓您的名聲受影響。”


    方牧原怔了怔,好像是在為何尋的懂事而吃驚:“孩子,你怎麽想得這麽多啊,哎,老何啊,有這麽個乖巧的女兒,也應該滿足了吧!”


    何尋四五歲就沒了媽媽,爸爸又粗枝大葉隻顧著生意,這些年還一直跟著爸爸東奔西跑,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就隻能靠自己的冷眼觀察,她不是特別喜歡說話的孩子,對事物的反應似乎也總是慢那麽一拍,有時看上去甚至有點木訥,但正是因為這樣,她看這個世界的眼光往往比同齡的孩子要深入、細致些,而她的反應慢,也往往是因為很多事情她並不隻憑第一感覺,而是習慣在細心觀察推斷以後再做出回複。


    這次經曆了爸爸的事情,她看到形形色色的目光與嘴臉,更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人有憐憫別人的責任和義務,爸爸加在她頭上的恥辱,她最好就是自己默默承受下來,不要讓任何人受到哪怕一點兒牽連。


    “方伯伯,我替爸爸謝謝你。”何尋對著方牧原鞠了個躬,“時間差不多了,我去趕火車了,方伯伯再見。”


    方牧原沒有勉強,但還是商量的語氣:“這樣吧,你也不急著做決定,反正開學也還有段時間,你先去見見外公,我也和你外公再聯係一下,開學前再做個妥善的安排吧。現在先送你去火車站。”


    何尋覺得再拒絕有點沒禮貌了,道聲謝上了車。


    這個城市任何時候路上都是爬滿了車輛,開過n市實驗中學的大門時,她忍不住留戀地多看了幾眼。


    方牧原的電話突然響了,他聲音有些發緊:“在哪個醫院,怎麽回事?又是玩車摔了?”


    何尋的思緒立刻被抓了回來,不自覺地看著眉頭皺緊的方牧原。


    “好,我還有點事,等會兒馬上過去。”


    何尋心突突地跳,毫無防備就緊張起來:“方伯伯,是不是誰病了?您先去醫院吧。”


    方牧原很鎮靜:“沒什麽大事,先送你。”


    何尋反倒更忐忑:“方伯伯,那個,病人……嚴重嗎?”


    方牧原的口氣不太當回事,可能是怕嚇著了她:“是湛喬,說是和人賽車的時候突然摔了下來,口腔有點出血,應該不是什麽大事!”


    何尋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快,自己控製不住就說了出來:“方伯伯,我和您一起先去醫院吧。”


    她想了想又說:“您這麽關心我,您的家人有事,我也應該探望一下,可以嗎?”


    方牧原沒有拒絕:“那倒也好,這孩子啊真沒少讓人頭疼,正好拿你做正麵榜樣教育教育他。”


    去s市的火車每天無數班,反正也不急,何尋跟著方牧原一起到了醫院。


    急救已經結束,病房外居然站了一溜的人,但看上去沒有一個是親屬,見到方牧原都是畢恭畢敬地叫“方局”。


    何尋跟在方牧原後麵走進了病房,視線從人堆裏悄悄地望過去,一個清俊蒼白的少年,掛著吊瓶躺著病床上,眉眼仍是上揚的,而嘴角,卻無力地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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