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和鮮卑人打出真火, 一時間喊殺聲震天。


    彼此都是出身草原, 作戰方式基本沒什麽區別。羌人占據地利, 身後就是營地, 打不過就回去搬救兵。鮮卑人達到數萬, 即使男人不多,女人照樣能上馬衝鋒,憑數量和羌人戰得旗鼓相當。


    雲中騎在百步外觀望,根本沒有插手的意思。


    各要塞和烽燧台陸續有人前來查看, 畢竟此地距離邊郡不遠,突然間打起來, 總要弄清是怎麽回事。萬一是匈奴來犯, 必須及時點燃狼煙。結果見是胡人開片, 直接打馬就走, 壓根沒興趣圍觀。


    戰鬥從午後持續到傍晚。


    天色擦黑, 戰場上倒伏上千具屍體。


    羌人和鮮卑人都有點撐不住了。隻是雲中騎還在一邊看著, 根本就不能停手。先停手就是認輸,就是示弱!


    羌人早猜出鮮卑人的意圖,自然不可能讓他們輕鬆過去。


    別看這些鮮卑人中, 女子和孩童占據大多數, 他們可是帶著大量的牲畜, 看樣子還有不少金玉。如果全部獻上, 看在這些東西份上,也能獲得不錯的待遇。


    自家部落來時,基本是一窮二白, 還被匈奴追殺。能有今天的日子,一靠部落首領和祭師不要臉皮,拚命抱住漢朝大腿;二靠部落勇士敢拚敢殺,被雲中騎征為輔兵。


    烏桓人一門心思做生意,戰鬥力也是一般,根本不足為慮。


    鮮卑人則不同。他們常年生活在草原腹地,性情剽悍,糧食牲畜不夠就搶,更膽肥到和丁零一起叛亂,足見戰鬥力如何。


    烏桓人在胡市常駐,羌人不覺得如何,反而聯手做起馬匹生意。


    鮮卑人的到來,讓羌部感受到威脅。


    從首領到祭師,再到部落勇士,都開始擔心自己的地位不保。


    之前抓到十幾個匈奴,正巴望著多幾個正卒名額。如今正卒的事情沒定,這些鮮卑人自北歸降,輔兵地位又受到威脅。


    這能忍嗎?


    堅決不能!


    剛開始動手,的確是出於誤會。打到中途,羌人回過味來,幹脆將錯就錯,決心殺一殺鮮卑的氣焰,至少要在氣勢上壓過對方。


    數萬鮮卑人不可能一次殺完,以羌部的人數也做不到。


    不過,經過今天這場戰鬥,他們會讓鮮卑人明白,歸降漢朝,也要講個先來後到。輔兵的位置是羌騎的,敢和他們搶,就要小心挨刀!


    鮮卑人猜不透羌人的全部心思,也能猜出五六分。


    既然是展示實力,那就一波幹完!


    羌騎了不起?


    女人和孩童全部上馬,跟著勇士衝鋒,憑借人數也能將對方碾死!


    天色漸暗,雙方仍沒有停手的意思,看樣子還要夜戰。


    烏桓人得知情況,飛速策馬趕來。出乎預料的是,他們沒有進行調停,反而加入羌人的隊伍,和鮮卑人動起刀子。


    魏悅看了半晌,頗有些意興闌珊。聽到身後有馬蹄聲,回首望去,是趙嘉率更卒趕來。


    “部都尉!”待到近前,趙嘉翻身下馬抱拳。


    魏悅頷首,見趙嘉滿臉疑惑,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清楚。


    聽著魏悅的講述,趙嘉的表情很是古怪。


    按照後世的說法,鮮卑人算是帶資進組,引來公憤,被羌人烏桓人圍毆?


    “讓他們打下去?”趙嘉低聲道。


    魏悅沒有立即給出答案,等戰場上的屍體又多出數百具,才叫來魏武。


    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叫停。繼續死傷下去,未必有多少好處。各胡部實力均衡,才能保障邊界穩固。至少是短期內穩固。


    “魏武。”


    聽到召喚,魏武立刻打馬上前,將號角舉到嘴邊。


    蒼涼的號角聲在草原中回響,驚醒戰成一團的胡騎。


    “部都尉有令,羌騎、烏桓騎歸營,鮮卑退後五百步,首領上前回話!”


    命令下達,羌人和烏桓人立即收刀,帶上戰死的部民屍體,先向魏悅行禮,隨後掉頭歸營。雖然沒有戰利品,可經過祭師的宣傳,部民都知曉戰鬥因何而起,對歸來的勇士們熱烈歡呼,表示就該這樣!


    鮮卑了不起?


    有牛羊金玉了不起?


    想在邊郡出人頭地,最重要的還是戰鬥力!


    別看羌部之前窩囊,被匈奴追出草原,現如今,他們可是漢騎的輔兵,跟著百戰百勝的部都尉,匈奴大營照樣衝!


    勇士們歸來後,營地內點燃篝火,宰殺牛羊,根本沒有戰鬥後的蕭索,完全是一派歡慶景象。


    鮮卑人一路南下,幾次躲開匈奴人追殺,正感到慶幸。沒料想,即將抵達漢朝邊郡,被羌人和烏桓人聯合捅刀。


    部民收斂戰死的勇士,遵照魏悅的命令後退,暫時紮下營帳。帶隊的首領和祭師翻身下馬,用雙腿走到魏悅馬前,行部落大禮。


    在場的首領僅有兩人,祭師卻多達十人。


    究其原因,鮮卑正和匈奴開戰,遵照老祭師的計劃,絕大多數首領和勇士都在草原鏖戰,為部落遷徙爭取時間。祭師則為組織部民,避免中途遭遇突襲,部落陷入混亂。


    鮮卑雖然善戰,實力終歸不如匈奴。


    按照老祭師所言,參戰的勇士能撐多久撐多久,實在撐不下去,獵鷹會告訴他們部落前進的方向,設法脫離戰場,聯合向南逃跑。


    這種安排,很有禍水東引的嫌疑。


    但一切為了生存。


    鮮卑會獻上百萬牛羊,大量的金玉,並將單於大帳移動的路線告知漢人。作為交換,他們希望能得到庇護。


    更何況,就算沒有鮮卑到來,漢朝一樣要和匈奴分出勝負。


    一片天空容不下兩隻雄鷹,一座獵場容不下兩支狼群。


    是雄霸草原的匈奴,還是厚積薄發的漢室,鮮卑人沒有十成把握。鑒於現實情況,唯有把寶押在漢室身上,才能保全部族。


    鮮卑首領和祭師態度恭敬,用不算流利的漢話,表達他們願意歸降漢朝,獻上牛羊金玉,為漢朝作戰,換得漢朝庇護。


    趙嘉沉思片刻,開口道:“三公子,這麽多鮮卑南下,草原上的戰事絕對不小。”


    看樣子,他們甩鍋相當成功。


    魏悅點點頭,召來兩名飛騎,命其持自己的令牌速往雲中城送信。此時城門已關,非要事不得出入。數萬鮮卑歸降,事關重大,必須上報,由郡城定奪。


    被告知就地紮營,無召不得靠近邊郡,鮮卑人並無不滿,連聲應是。沒有被立即趕走,就是不錯的訊號。繼續努努力,應該可以留下。


    羌部和烏桓的捅刀行為,可以日後再報。目前最要緊的是獲得漢朝庇護,能在靠近邊郡的草場遊牧,讓部落得以生存。


    鮮卑首領和祭師再三行禮,向魏悅表達感謝。


    藉由火把的光亮,趙嘉仔細打量馬前的鮮卑人。


    長相的確迥異漢人,也和匈奴不同。輪廓更深,須發皆黃。眼珠子有綠色,也有藍色,臉上一圈大胡子。摘下皮帽,發尾綁著打磨過的骨頭。


    趙嘉看了兩眼就失去興趣,知曉接下來的事都將由郡城安排,不需要自己,當即和魏悅告辭,率領更卒返回軍營。


    是夜,要塞內燈火通明,巡邏軍伍增多一倍。


    望見遠處的燈火,鮮卑人半點不感到緊張,反而生出安全感。在數月奔波之後,難得睡了個好覺。


    由於歸降胡人超過五萬,魏尚連夜寫成奏報,遣人日夜兼程送往長安。


    長安的回信來得很快,許鮮卑在郡邊遊牧,卻未比照來投的匈奴、羌人和烏桓,授予首領爵位。


    獲悉此事,羌人和烏桓人都是鼻孔朝天,走過鮮卑營地,恨不得下巴仰過對方頭頂。


    鮮卑人早有心理準備。


    他們的到來,勢必會引來大批匈奴。漢朝和匈奴固然要開片,卻不會樂於被人利用。老祭師的主意,無異於是在刀尖行走,如果漢朝天子發怒,他們非但得不到庇護,或許還會被兩麵夾擊,徹底滅族。


    如今的情況已經相當不錯。奢求更多,反而會弄巧成拙。不如低調些,老實放牧,讓部落安頓下來才是上策。


    趙嘉身在軍營,看著五百更卒在校場飛奔,一個個光著膀子、汗流浹背,思緒不自覺飄遠。


    他莫名有種預感,今明兩年,邊郡絕不會太平。


    鮮卑的到來是一則,景帝的病況是另一則。一旦匈奴大舉來犯,不想淩-辱之恨再次上演,就必須把來犯的敵人擋在郡外,不容許他們踏足漢地半步。


    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匈奴的戰鬥力,他親自體驗過,如果對方使出全部力氣,必然又是一場鏖戰,戰況會相當慘烈。


    “縣尉,十圈已畢,勝者已出。”


    文吏曾隨趙嘉出生入死,見過趙嘉對搶奪撫恤之人的處置,如今已是死心塌地,唯趙嘉馬首是瞻。


    漢風尚武,且有惡鄰在側,注定戰功大於一切。


    無論長安還是邊郡,沒有戰功就注定被人看低。從高祖向下數,哪怕是諸呂亂政時期,朝堂中聲音最大的,永遠是戰功彪炳的狠人。


    正因如此,魏尚以從子為繼承人,族中先時還有疑慮,在魏悅率雲中騎殺出凶名之後,質疑的聲音頓消。哪怕是魏儉的舅家,也沒有就此事再開口。


    文吏相信,跟著趙嘉不愁沒有戰功。即便有一天戰死沙場,有這樣的上官在,也無需擔心父母妻兒無人照料,在自己身後受人欺淩。


    更卒跑完十圈,短暫歇息片刻,跑在最前的三隊分到大塊羊肉,中間四隊能分到帶肉的骨頭,落在最後的三隊就隻能分到一碗肉湯。


    看著旁人大口吃肉,落後的更卒凶狠地咬著蒸餅,兩口飲盡肉湯。發誓下回必定爭先,絕不會再成為倒數。


    汲取上一次經驗,對於訓練計劃,趙嘉做出一部分調整。


    唯一不變就是負重跑。皮甲、長戟、大盾、弓箭和佩劍樣樣不落,綁上一截斷木,重量不足再加石頭。


    趙縣尉騎在馬上,目送更卒撒丫子跑遠,身後掀起大片塵土,下令小吏騎馬跟上,中途不斷加速,能跟上馬速者,多分一條羊腿。


    “三次優勝,賞粟。”


    在獎勵的刺激下,更卒們拚盡全力,跑出非人的速度。


    趙縣尉十分滿意,臨近役期結束,圈定五十餘人,作為重點培養對象。結果沒想到,郡城突然橫叉一腳,王主簿從天而降,翻閱記錄更卒成績的簡牘,從前到後,一口氣要去一百五十人。


    這是要作甚?


    看著提筆畫圈的王主簿,趙嘉按下額角青筋。再看竹簡上的人名,眼角一抽,剛按下去的青筋又鼓了起來。


    不是說養不起嗎?


    這樣截胡良心不會痛?


    王主簿麵上帶笑,下筆幹脆利落,顯然良心一點不痛。口稱多虧雲中鹽場,要不然,僅憑郡內的儲備,還真養不起這樣的軍隊。


    “此乃趙縣尉之功。”


    趙嘉默然。


    他不想說話,隻想靜靜。


    王主簿要人不算,還在軍營蹭飯。一頓吃下去十張蒸餅,小半扇羊肋,就飯量而言,絲毫不亞於軍中壯漢。偏偏還是一副清風朗月、濟濟彬彬儒雅範。


    看著空掉的碗盤,趙嘉決定盡快把人禮送出營,免得剩下的更卒也被圈走,一個都留不下。


    進入八月,更卒陸續還家,準備今歲秋收。


    因采用牛耕和堆肥法,加上天公作美,地裏的穀穗粒粒飽滿。依照老農的推算,每畝少說能收兩石。


    這樣的收成在邊郡絕對是豐產。


    為確保不出差錯,臨近穗熟,農人們陸續在地頭搭起窩棚,夜間就睡在這裏,壓根不懼嚎叫的野獸。


    青壯彪悍,老人和少年也不遑多讓。


    趙嘉一次到畜場,親眼見到衛青和阿稚抬著一頭野狼。據說是被守田的長伯打死。沒用弓箭,抄起鐮刀直接斷頸。


    越近收割,眾人的情緒越是緊張,一是提防北邊的匈奴,二是擔憂突降大雨。


    懂得天候的老農告訴趙嘉,近期恐有雨,最好盡快收割。哪怕還是晴空萬裏,趙嘉也不敢輕忽,迅速組織人手,抓緊收割粟麥,脫粒晾曬,收歸穀倉。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十分正確。


    就在最後一批粟米送入糧倉時,雨雲自北飄來,晴空被遮擋,天空中黑壓壓一片。閃電突然落下,劈中一株榆木,樹身起火的同時,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邊民慶幸趕在雨落前收割,保住一年的收成。


    胡市中的羌人和烏桓人紛紛走出帳篷,站在大雨中,滿臉都是興奮。


    雨水驅散炎熱,也預示南北的商隊將大批到來。還有極西來的商人,各個財大氣粗,每次都能讓他們大賺一筆。


    今年,郡城出現一種新鹽,潔白如雪,沒有任何苦澀的味道。隻是售給漢人和胡人是兩個價格,歸降的胡人取中間價,也可以用戰功抵充。


    沒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賣方市場,愛市不市。


    有的時候,胡商捧著大把黃金,商賈也不樂意出售。叫價再高也沒用,直接叫來夥計,當麵把人轟走。


    態度如此惡劣,胡商依舊趨之若鶩。


    草原的鹽本就稀缺,這樣的新鹽更是珍寶。被攆不要緊,厚著臉皮多去幾次,說不定生意就能做成。


    想買到貨物就要舍下身段,就如當麵漢朝從草原尋購馬匹,期間沒少被胡人坑,可為了建成馬場,照樣要打落牙齒和血吞。


    然而,漢朝買馬是為揍趴匈奴,等匈奴趴下,當年下黑手的胡部都會拎出來挨個收拾。這些胡商的目的隻為賺錢,為了賺錢,什麽都可以不顧。


    羌部首領合計之後,用斬殺的匪盜首級換得新鹽,準備在胡市中出售。售價比進價高出幾十倍,照樣有西來和北來的商人爭相來搶。


    南來的商隊也盯上新鹽,有的背靠世家高門,不是有魏太守和彭氏在前麵擋著,以趙嘉的官職和爵位,估計真心扛不住。


    又一波來人被打發走,不等趙嘉喘口氣,就有郡城來人,言魏太守有召,讓他速往府內一趟。


    知道事情不小,趙嘉沒敢耽擱,迅速上馬馳往郡城。


    同魏尚當麵,才知漁陽公主已到封地,同行有南宮侯張生和太子舍人公孫賀,以及長樂宮衛士丞張次公。


    “公主要見你,近日當需動身。此外,漁陽鹽場也該建起來。”魏尚將一冊竹簡和一隻木牌遞給趙嘉。


    去漁陽?


    魏太守的話在腦子裏轉過兩圈,想到同行有太子舍人,趙嘉大致能猜到,此行的真正目的為何。當下接過竹簡和木牌,決定安排好縣中諸事,即刻啟程前往漁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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