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而歸, 天子出城親迎, 自漢高祖開國以來, 得此殊榮者屈指可數。


    即便是有侯爵的曹時, 聽到飛騎傳訊, 此刻也難抑激動,當場臉頰泛紅,攥緊韁繩,恨不能肋生雙翼, 立即飛赴天子駕前。


    趙嘉雖然激動,但也保持相當程度的冷靜。想起景帝朝時, 周亞夫的教訓, 立即策馬行至魏悅身側, 低聲商議幾句。


    “阿多放心。”魏悅對趙嘉頷首, 分別提醒陷入激動的曹時和李當戶, 又同公孫賀簡短提過兩句。


    趙嘉則被韓嫣喚住, 三言兩語道明心中所想。


    聽罷,韓嫣點點頭,道:“阿多所言在理。依我之見, 無妨讓大軍緩行, 我等率一隊人馬先至。”


    “不可。”趙嘉搖頭。


    天子出城相應, 消息傳遍全軍。


    依照韓嫣提議, 安全是安全,卻也會留下麻煩。首先就是隨行的軍伍如何選,未能選上的士卒又會如何想?


    此次冬入草原, 全軍上下頂風冒雪,既要克服草原上惡劣的氣候,又要同白羊王、樓煩王所部進行惡戰,可謂是九死一生。出發之前,近乎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天子親迎的殊榮,任何人都不該錯過。


    見到趙嘉的神情,韓嫣細思自己的提議,的確存在不妥之處,當下未再多言。


    最終,幾人商量妥當,全軍加速疾行,半程後減速,以免驚擾聖駕。


    命令傳達下去,全軍重新列隊,五騎並列,結成黑色長龍。


    一眼望去,馬壯人強,士卒眼中有鐵。軍中戰旗林立,隨風颯颯作響,愈顯軍容之盛。


    “出發!”


    將官一聲令下,馬蹄聲猶如奔雷,轟隆隆碾過大地。


    距離五裏外,劉徹及隨行大臣翹首以待。


    天子策馬出城,隨行之人自也不便乘車。隊伍行經城內,立刻引來好奇目光。得知是征匈奴的大軍凱旋而歸,百姓奔走相告,紛紛湧向城門,期望能一睹大軍威嚴。


    飛騎報訊之後,迅速調頭返還。


    未等多久,腳下大地開始震動。如此大的動靜,非萬馬奔騰不可為。


    “朕之將軍歸矣!”


    劉徹麵帶笑容,意氣風發。袞服袖擺被風鼓起,冕冠垂下的旒珠輕輕晃動,搖曳出炫目色彩。


    黑甲騎兵漸近,劉徹並未留在原地,而是龍行虎步,真正做到帝駕親迎。


    見到帝駕,趙嘉、魏悅舉起右臂,曹時、李當戶、韓嫣和公孫賀取下背負的戰旗,用力擲向地麵。幾乎在戰旗立穩的同時,行進中的隊伍齊齊停住,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車攻馬同,整齊劃一。


    “好!”


    劉徹滿麵激賞。


    “數萬騎為陣,望之如火,觀之如荼,大善!”


    衛綰、竇嬰和直不疑等朝中大佬麵帶讚許。曾和四營一同南征的王恢、韓安國對視一眼,比起之前征百越,這數萬騎兵煞氣愈濃,更顯得精銳。


    距聖駕三十步,趙嘉幾人翻身躍下馬背,以曹時為首,抱拳行禮,朗聲道:“臣等拜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臣等不負使命,斬匈奴歸來。唯願為陛下刀鋒,征伐蠻夷,拓我漢疆!”


    號角聲起,眾將士下馬,以兵器支地,齊聲高喝:“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吾等願為刀鋒,征伐蠻夷,拓我漢疆!”


    “殺胡!殺胡!殺胡!”


    三聲“殺胡”,聲聲猶如驚雷,氣勢直衝九霄。


    “大善!”


    被氣氛感染,劉徹不免臉頰泛紅,命眾人起身,右臂向後一擺,立即有宦者送上美酒。


    劉徹親自注滿酒盞,分別遞至幾人麵前。


    “朕為諸將士賀!”


    “謝陛下!”


    仰頭飲進盞中美酒,大軍隨聖駕入城。


    城中萬人空巷,道路兩旁人頭攢動,見大軍無不激動振奮,威武、殺匈奴之聲不絕於耳。


    趙嘉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能清楚看到,道旁有不少胡人,被“殺匈奴”之聲包圍,半點不覺得尷尬,反而揮舞著拳頭,和漢家百姓一起高喊,神情甚至更加激動。


    估計是歸降的別部,同匈奴有血海深仇。否則當真無法解釋,這份激動從何而來。


    大軍歸來當日,未央宮設宴,趙嘉、魏悅等換下鎧甲,洗漱一番,聯袂往宮內赴宴。


    宴上氣氛很是熱烈,酒酣耳熱之際,天子擊築,韓嫣鼓瑟,公孫賀當殿舞劍。劍舞畢,當朝太仆帶著幾分醉意,要和李當戶在天子麵前角力。


    劉徹準其所請,兩人戰得不分上下,四拳相對,發出砰砰聲響。角力中,脖頸鼓起青筋,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隆起,愈發顯得勇猛。


    “好!”


    劉徹掌擊幾麵,大聲喝彩。


    與宴的群臣也隨之叫好。


    戰到最後,李當戶抓準機會,將公孫賀摜到地上,就此分出勝負。公孫賀握住李當戶的手,一躍起身,飲下天子賜酒,捶過對方肩膀,笑道:“這次我輕敵,下次再比過!”


    “好!”


    兩人大笑歸席,宴會歌舞繼續。


    一曲之後,覺得俳優歌舞甚無趣味,王恢和韓安國帶頭,殿中又開始舞劍角力。群臣接連下場,連竇嬰和直不疑都坐不住,各持一把鐵劍,在殿前舞得虎虎生風,戰得不相上下。


    趙嘉放下酒盞,隨眾人一同喝彩。見竇嬰一個直-刺,將直不疑逼退數步,叫好之餘,陡生玄幻之感。


    這樣的畫麵,就算記載在史書上,估計也沒多少人會信。


    大行令和太農令挑頭,大將軍和禦史大夫親自下場,三句不離老朽的丞相都滿臉紅光,躍躍欲試。


    按照酸儒的話,簡直是不成體統。


    身處其間,能清楚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和激情,更能清醒意識到,這是屬於強者的時代,是以刀兵開疆拓土、滅除強敵的強大王朝。


    無論後世如何評價,身處曆史長河的趙嘉,可以劍指蒼穹,鏗鏘發下誓言:投身這個時代,為國之利刃,民之劍盾,他心甘情願,百死不悔!


    被指為屠-夫,性好殺戮又如何?


    他手中的劍,背上的弓,都是為國為民而存在。


    每多殺一個敵人,漢家百姓的生存空間就會多出一分。


    既如此,手染鮮血,背負惡名又何妨?


    與其被名聲所累,莫如燃盡自己擁有的一切,以馬蹄和長刀撻伐天下,讓弓箭所及盡為漢土,使刀兵所至盡歸漢家!


    “阿多可還記得回程時,你我二人做賭?“魏悅坐在趙嘉身側,單手持酒勺,注滿趙嘉麵前的酒盞。


    “自是記得。”


    “比一場如何?勝負定賭注。”魏悅提議道。


    “說真的?”趙嘉挑眉,端起酒盞,並未立刻遞唇邊。


    “自然。”魏悅笑著頷首,因些許酒意,眼角眉梢染上一抹紅暈。修竹般的翩翩佳公子,眼波流轉間,莫名增添幾許魅惑。


    趙嘉輕笑一聲,將酒盞放回幾上,起身道:“待分出勝負,再飲此盞!”


    “好。”


    兩人離開席位,行至殿前。向天子拱手之後,各命親衛取來長劍。


    劍身出鞘,寒光凜冽。


    魏悅長身而立,劍尖指地。趙嘉側身,長劍橫於臉側,清晰映出漆黑眸子。


    被殿前兩人吸引,眾人屏息凝神,氣氛悄然改變。連劉徹也放下酒盞,看得目不轉睛。


    沒有任何預兆,趙嘉縱身前躍,動作敏捷輕盈,快得不可思議。整個人似化作一支穿雲箭,長劍直襲魏悅要害。


    劍光冰冷,鋒銳嗡鳴。


    魏悅巋然不動,直至劍鋒遞到麵前,方才側身避開,同時反手遞出兵刃,蕩開趙嘉手中長劍。


    “好!”


    見到這一幕,殿中立刻響起喝彩。


    趙嘉心無旁騖,動作越來越快,每一劍揮出都拚盡全力,分毫沒有留手。魏悅同樣沒有保留,劍鋒幾次擦過趙嘉耳邊,非是趙嘉超出常人的機警,怕是勝負早分。


    你來我往之間,兩人周圍彌漫一股煞氣,令人心驚膽戰。


    曹時到底沒忍住,捅-捅-身邊的李當戶,問道:“你同季豫和阿多最熟,他們每次都這樣?”


    若真是如此,那就難怪除演武之外,兩人在平時極少動手,少數幾次比試也多取弓箭。


    “覺得稀奇?”李當戶放下酒盞,笑道,“沙陵步卒和雲中騎都是真刀訓練,你莫不是以為季豫和阿多例外?”


    曹時登時打了個激靈。


    不是他腦袋缺根筋,實在是這兩人的外表太有欺騙性。


    魏悅不穿鎧甲,不執兵刃,活脫脫一個世家公子,哪裏像個殺神。趙嘉更不用說,多次並肩作戰,曹時偶爾仍會忘記,這個長相俊秀的青年是一路從邊郡殺出,凶名傳遍草原,戰功遠勝於自己。


    大概是趙嘉和魏悅的比試太過“精彩”,完全像是真在廝殺,劉徹破天荒生出八卦心思,對韓嫣小聲道:“阿嫣,他們兩個是有過節?”


    “陛下為何如此想?”韓嫣很是吃驚。


    “不然?”劉徹指向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任誰來看,都會生出和他類似的念頭。


    轉頭看一眼殿前,韓嫣突生捂眼衝動。


    李當戶和曹時大大咧咧,他卻心思細膩,對兩人的關係有所猜測。依他來看,魏悅和趙嘉非但不是交情不好,反而是相當好。更不用提什麽過節,壓根是沒影的事。


    至於為何打成這樣,韓嫣一時想不出,但也不想讓劉徹心生誤會。唯有木著表情告知天子,新營訓練素來嚴酷,真刀真槍實為常例。幾人身為校尉,自是要以身作則,訓練比試不得鬆懈,更不能放水。


    “果真如此?”劉徹仍存懷疑。


    “確實如此。”韓嫣硬著頭皮回答,順便補充道,“陛下如有閑暇,可至營內一觀。”


    劉徹沉吟片刻,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正在林苑練兵的兵家大佬,很快有了主意。


    與此同時,殿前兩人分出勝負,趙嘉劍至魏悅胸前,距離尚有兩寸,脖頸下已覺森寒,隻能遺憾落敗。


    魏悅笑彎雙眼,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阿多,願賭服輸。”


    趙嘉抬眸看去,明白魏悅所指大有深意,索性勾唇一笑,道:“嘉非無信之人,歸營之後,嘉自會去尋三公子。”


    話落,兩人同時收回兵刃,謝天子賜酒。


    在接過酒盞時,看到劉徹的神情,趙嘉不禁愣了一下,直至回到席間,疑惑仍久久不去。


    為何他會覺得天子想坑人,而且坑的很可能是自己?


    應該是直覺出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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