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穿過東長安街,又過了午門,便是都察院。


    除了回京敘職的時候,這還是蕭墨軒第二次來都察院。平日裏熙熙鬧鬧的都察院,此時竟顯得有些冷清。


    除了那些和裕王府,蕭家和徐階交好的禦史外,其餘的竟去了一半人到西安門湊熱鬧。


    都察院裏的日子甚為無聊,雖然說上疏上得好,說不定有機會可以連跳幾級,可是若上得不好,興許便會挨板子。禦史們不是個個都是直言死諫的膽子,平日裏也就是撈些小魚小蝦度日子,眼下卻猛得有了個既可做婊子,又可以立牌坊的機會,焉能不趨之若騖。幫皇上鳴不平,即使皇上不按自己說的做,好歹也用不著挨板子吧。


    “蕭大人怎生來了。”雖然公房內還剩下了不少禦史,可是見了蕭墨軒來了,大多竟是悄悄避了開來,隻有鄒應龍迎了上來。


    “在下不也是都察院的禦史,來這裏不也應該。”蕭墨軒微微一笑,朝鄒應龍拱手道。


    鄒應龍見蕭墨軒今個平白無故來了都察院,心知道他已是得知了消息,又見蕭墨軒神態自若,想是應該已經有個對策,不禁略寬了心。


    “今個這都察院怎生如此冷清?”蕭墨軒環視一下四周,故做詫異的問道。


    “蕭大人卻還不知道?”另外兩個禦史,平日裏也算是和蕭家交好,聽蕭墨軒在問,忍不住遠遠的答道。


    “知道啥?”蕭墨軒看似一臉迷茫。


    鄒應龍站在一邊,原以為蕭墨軒是有了對策,可眼下又見他懵懵懂懂的樣子,心裏不由又是一緊。


    “卻都是為了令尊的事兒去了呢。”那兩個禦史,依舊不敢靠近過來。


    “哦,這是為何?”蕭墨軒臉上一緊,立刻扯住了鄒應龍,“鄒大人且趕快說與我聽。”


    鄒應龍被蕭墨軒扯住,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苦笑一下,又將事情說了一遍。


    “這卻果然是家父的不對了。”蕭墨軒聽完之後,頓時有些不平,轉身便在案桌邊坐了下來,手裏提起筆墨來。


    “蕭大人,此時皇上卻還是在猶豫之間,你切不可上疏為令尊抗辯。”鄒應龍伸手就要去抓蕭墨軒手上的筆,“若是皇上看了你的折子,保不定反而怒了。”


    “哎。”蕭墨軒抬起手掌,攔住了鄒應龍,“鄒大人放心,這些個事情在下還能分得清是非。家父雖和我有父子之情,可這事卻是家事以外。在下不知曉便就算了,既然知曉了,自然不能落與人後,若是家父因此丟了職,卻也仍有在下養其天年。”


    說罷,在一群禦史驚愕的目光中,三筆五筆寫成一份奏折,直說蕭天馭徇私弄法。寫完後又取官印和私章蓋了,差人送入大內。


    紫禁城,永壽宮。


    “萬歲爺……”黃錦又捧著一堆折子,走進寢殿內,臉上隻是哭笑不得,“這些折子還都看不看?”


    “那幫子個禦史還在外邊?”嘉靖帝抬頭略看了黃錦一眼。


    “卻是越聚越多了呢。”黃錦無奈的搖了搖頭,遇見這般事情,便是嘉靖自個,也不好斥責他們。


    “都寫得一樣的東西,卻有什麽可看。”嘉靖指了指牆角,“先都堆在那裏,等晚間全拿去丟了。”


    “隻是這裏邊有一份卻是不同尋常。”黃錦卻是站著沒動。


    “哦?”嘉靖直了下身,詫異的問道,“卻是哪裏不同?”


    “這一份折子,是蕭墨軒上的,也是彈劾蕭天馭的。”黃錦從奏折中抽出一份,托過頭頂。


    嘉靖的目光裏閃過一絲異樣,從黃錦的手上接過了折子。


    “哈哈。”嘉靖未及看完,卻是忍不住大聲笑出。


    “好啊,好。”嘉靖站起身來,手裏拿著奏折,繞著蓮台,邊走邊看,“剛說了朕家裏有兒子罵老子,眼下他蕭家卻也是兒子罵老子。卻不知蕭天馭若看了這折子,卻會做何想。”


    “想那蕭墨軒忠字為先,倒是不負萬歲爺的厚望。”黃錦在一邊陪著笑臉。


    “折子是折子上寫的。”嘉靖帝倒也精明,並不急著說話,“蕭墨軒私下是不是這般想的,卻未可知。”


    “歐陽必進可還在西安門外?”嘉靖站定了身,對黃錦問道。


    “還跪著呢。”黃錦欠了欠身回道。


    “傳一份朕的旨意給他,叫他快快回話。”嘉靖邊說著,邊向案桌邊走去。


    西安門。


    歐陽必進領著一批禦史跪在門前,隻望見後麵聚集的人是越來越多,隻覺得心中暗喜。


    “歐陽必進攜都察院眾言官接旨。”隻聽城樓上黃錦一聲輕喝,一紙聖意,擲了下來。


    “皇上說了,叫你等快快回話。”黃錦擲下聖旨後,又對著下麵說道。


    “臣等遵旨。”歐陽必進連忙爬上前去,揀起紙來。


    謙與爾等論房,何


    展開紙看時,卻見上邊隻寫著這一句話。


    這房字應該就是說的蕭天馭,蕭天馭字應房,朝中大臣大多皆知。


    謙與爾等論房,何如?按照字麵上的解釋,便是,朕和你們都輕些論蕭天馭的罪,怎麽樣?歐陽必進看了不禁略皺了下眉,又把聖意分傳給各人去看。


    “這蕭天馭罪大惡極,豈可輕論。”幾個看過了的禦史,立刻七嘴八舌的論了起來。


    “歐陽大人,既然皇上要你回話,便是想問你的意思。”一個禦史朝著歐陽必進說道,“還望歐陽大人再上一封疏,痛斥蕭天馭之過,皇上聖明,必可分清忠奸。”


    “嗯。”歐陽必進點了點頭,一邊的禦史們立刻讓人抬過麵案桌來,桌上甚至還備好了茶點,隻讓歐陽大人安心書寫。


    歐陽必進也是進士出身,文采自然不遜,隻頃刻間,便是炮製出一份言辭犀利的奏疏來。


    可寫好之後,左思右想,卻又覺得有幾分不對,但也說不出這到底不對在哪。


    “歐陽大人可是寫好了,皇上還等著看呢。”黃錦見歐陽必進停下了筆,出聲催促。


    “這便是好了。”歐陽必進連連點頭,一邊將奏折卷起,要交給身邊候著的小太監。另卻又喚過一名心腹雜役,讓他記了嘉靖寫的話,去問嚴世蕃。


    嚴府,側書房。


    “謙與爾等論房,何如?”正在守“丁憂”的嚴世蕃,將這句話也寫在紙上,左右看著。


    “謙,房。”嚴世蕃不愧是天下絕頂聰明的人,立刻從句間看出了些端倪。


    “那蕭墨軒,今個可做了什麽?”嚴世蕃猛得回過身來,對雜役問道。


    “他今個早上卻也是上了一份折子,說的蕭天馭的不是。”雜役回道,“各位大人都說,是蕭家見勢不妙,便想互相劃明了界,保著一個的前程呢。”


    “劃界保前程?”嚴世蕃僅剩下的一隻眼先是眯成了一條縫,忽得又睜得老大,“歐陽大人卻是如何回的皇上?”


    “這……”雜役略想了一下,又回道,“小的來的時候歐陽大人卻是還沒寫完,想仍是訴那蕭天馭的罪罷了。”


    “不好。”嚴世猛得一跺腳,“‘謙與爾等論房,何如?’,皇上問的當是蕭墨軒私底下對蕭天馭此事的看法。你且快快回去告訴歐陽大人,隻說那蕭墨軒私下對此事不以為然,言語間多有袒護其父之意。”


    “哦?”雜役疑惑的看了看桌上的那幾個字。


    “還不快去。”嚴世蕃眼見一個大好的機會就要從手邊溜走,不禁怒上心頭,伸手朝門外一指。


    “是。”雜役又是嚇了一跳,連忙收拾屁股,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永壽宮。


    “雖說忠字當先,可做兒子的畢竟不如做父親的。”嘉靖看著歐陽必進剛送進來的奏折,微微歎一口氣,“若是做兒子的出了這等事兒,做父親的哪怕拚著命也得護著。”


    “那蕭墨軒,其實也是孝順之人。”黃錦跟在嘉靖身後,輕聲說道,“他在自個的奏折裏卻也是說,家事國事須得分清,蕭天馭犯了過錯,自然得擔著,他做兒子的,也當養父天年。”


    “有孝才有忠嘛。”嘉靖帝點了點頭,抬頭向宮門外的遠處望去,“做父親的年紀大了,便總想要保著兒子了。”


    “西安門外的那些個言官,卻該如何是好?”黃錦欠身向嘉靖問道。


    “不處置蕭天馭,怕是他們也不服。”嘉靖沉默半晌,開口說道,“就罰他半年的俸祿吧,再讓他寫個請罪疏。”


    “還有歐陽必進那些個人,不是閑得無聊嘛?”嘉靖沉著腦袋,繼續說,“朕就把那個於深濟交給他們去審,省得他們無事都跪在朕的門邊。”


    “是。”黃錦領了命,便退出去傳旨了。


    “罰半年俸祿?”這個處理結果顯然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歐陽必進驚得張了張嘴,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大人,大人,小閣老有話要小的和您說。”正愣著,隻見派出去的雜役奔了回來,“小閣老說了,皇上那句話問的當是蕭墨軒私底下對蕭天馭此事的看法。”


    “你且早做甚麽去了?”歐陽必進猛得聽見這話,心頭的怒火更甚,一股腦全泄在了雜役身上。


    “大人……小的可是半會也沒耽擱。”雜役平白無故挨了頓斥,頓時覺得有幾分委屈。


    “滾回都察院裏呆著。”歐陽必進此時哪還聽得進他的解釋。雜役敬畏的看了歐陽必進一眼,縮了縮腦袋,退了下去。


    “於深濟,還有那於深濟。”歐陽必進吼了兩句,心裏略平複了些,又咬牙低語道,“於深濟,我就不信我撬不開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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