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暗香苑。


    昔日裏人跡罕見的暗香苑,眼下也是已經住進了新主人。


    時不時往來穿梭著的丫頭,說明這座側院裏的新主人在府裏地位還不低。


    若說對麵廣竹苑裏,飄的總是天藍色;那麽這邊的暗香苑裏,則是白色的海洋。


    “少爺。”一個丫頭,手裏提著一個食盒,剛走出小門,便看見蕭墨軒從大門的方向邁步踱了過來。


    “又沒用?”蕭墨軒略皺了下眉頭,看了下那丫頭手上提著的食盒,看起來沉甸甸的。


    “隻喝了些湯,這都一天半沒進過主食了。”蕭墨軒很少會擺出主子的姿態,家裏年輕些的下人,對他更多的是敬重,而不是敬畏,所以在他麵前說起話來,神色也自然很多。


    “唉……”蕭墨軒微微歎息一聲,對著麵前的丫頭揮了揮手,“沒用過的飯菜,都先送回廚房去吧。”


    “是。”丫頭應了一聲,又行了個萬福,拾步從蕭墨軒身邊走了過去。


    陸依依著衣,向來偏愛素色,除了幾件水綠色的外裳外,其他幾乎都是白色。這著裝的習性,倒也不完全是天性使然。


    嚴嵩做了二十年的首輔,嚴府的家眷,向來也和宮裏接觸甚多。與曆朝曆代都不同的是,明宮裏的女子,最喜愛的服色不是大紅,也不是純黃,而是白色。


    紫禁城裏內,紅牆黃瓦,花間月下,宮中的女子們穿著寬袍大袖,白衣素裙。風度翩翩,光彩照人,一路且歌且舞,裙袂當風,簪花如雨,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宋朝的擊鼓傳花樂,也難有此時此刻的風采。


    依依本就是個喜歡恬靜地人,愛得淡雅,見了這份素色。便是戀上了。


    眼下的她,穿著一件海天霞色的白衫,輕薄如冰綃,白中略帶粉紫,半透明,朦朧如夢,雅中藏豔,穿在身上,隱隱露出裏麵水紅色的抹胸。正倚在窗前象似要彈琴一般,說是象似。是因為她的手指雖然一直放在琴弦上,可是指間卻一個音符也沒撥了出來。


    “依依……”蕭墨軒也沒有入房而去。而是輕輕走到了窗前,撩開一支新長出來的竹絲,柔聲喚道。


    依依隻聽聲音,也知道是蕭墨軒,緩緩的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笑來。


    “還想著那事兒?”蕭墨軒用肘支在窗台上,小心的問道。


    “嗯……”依依遲疑的看了蕭墨軒一眼,又沉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放不下的話,就去看看吧。今個見一下,就是最後一麵了。”蕭墨軒抬頭看了看日頭,“再過一個半時辰,便就是午時三刻了。”


    依依又抬頭看了一眼蕭墨軒。咬下了嘴唇,依舊一言不發。


    倩雪站在依依身後,往著熏香爐裏加了幾塊檀香。對小姐和蕭公子說地話似乎充耳不聞。


    “子謙為何此時不在部裏,卻歸了家?”依依把一根琴弦按下,“今個似乎並不是五沐假的日子。”


    蕭墨軒也隻直直的盯著依依,並不說話。


    “唔……”依依躲避著蕭墨軒的目光,口中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來。


    “備轎。”蕭墨軒回過身來,對著守在小院門外的侍從叫道。


    大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初六。


    昨個剛過了端午節,各家的屋簷下,還掛著昨個沒用完的粽葉。


    隻是各條街道上,平日裏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少了一半。而且在街上走著的一半,還都是朝著宣武門地方向而去。


    刑部大獄。


    嚴世蕃木然的從獄頂地那扇小窗,朝著天上看去。


    陽光透過手指粗的鑄鐵欄杆,射在牢房的地上,一壺酒,幾碟菜,正放在嚴世蕃麵前的木桌上。


    “到時辰了,上路吧。”牢房裏的牢頭,第一次對嚴世蕃如此和顏悅色。


    嚴世蕃卻像是沒有聽見牢頭說話一般,隻像根木頭一樣坐著一動不動。


    “要不再吃些酒菜吧。”牢頭頓了一下,又小聲的說道。


    “唉……”嚴世蕃的腦袋,“咚”的一下撞到了木桌上,還沒等牢頭反應過來,便又揚起。伸手從桌上提起酒壺,掀開壺蓋,就往嘴裏灌去。


    酒入口,香繞舌,正是嚴家人最喜歡的古井貢酒。


    “好酒,好酒。”嚴世蕃喘了口氣,把酒壺扔到了地上,“再給我來一壺。”


    “這……”牢頭的神色,有些遲疑,“這酒菜都是大人親自備下地,這牢房裏,卻是沒有這麽好的酒。”


    “去給他拿。”牢房外,似乎有人開了口。隨即便是一陣腳步離開的聲音。


    “哈哈,懋卿。”嚴世蕃的目光,立刻轉向了門外。可話剛說出口,便又是聽見一陣腳步漸漸遠去地聲音。


    卿,你便不敢見我?”嚴世蕃刷的站起身來,朝門口


    牢房裏的人,並沒有去攔他,一道粗大地木門,擋住了嚴世蕃。


    一件紅色的官袍,隻看見了後襟,在大牢門口閃了一下,便沒了蹤影。


    “把酒給他。”牢門外,又走過來一位衙役,提著一隻酒壇,對著裏麵喊道。


    裏麵的衙役,立刻把嚴世蕃從門邊拖開,把酒壇取了進來,放在了桌上。


    “酒,酒。”嚴世蕃的胳膊剛被鬆開,便是迫不及待的撲向了桌前。


    “哐!”興許是嚴世蕃用力過猛,腳下一個踉蹌,撞到了桌上。桌上的酒壇,也“哐”的一聲落在了地上,一股濃鬱的酒香,在牢房裏散了開來。


    —


    “酒……酒……”嚴世蕃瘋了一樣的趴到了地上,吮吸著碎瓦上的殘液。


    牢頭默默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裏透出幾分憐憫,微微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去。


    “帶走吧,再遲就怕誤了時辰了。”牢頭衝著身邊的衙役擺了擺手。


    “案犯嚴世蕃,羅龍文,驗明正身,準押赴刑場。”牢門口,幾個刑部的官員對著嚴世蕃和羅龍文上下打量了幾番,提筆在案卷上畫了幾下。


    囚車的車輪,轉了起來。每一轉,都像是從嚴世蕃的心頭壓過了一遍。後麵的囚車上,押解的便是羅龍文,也早已經沒了當年的那股神氣勁,隻是斷斷續續的,發出一陣陣嗚咽。


    遠遠的,已經依稀可以看見刑場上空飄揚的旗幟,嚴世蕃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停車,停車。”忽然,一陣急切的叫喚聲,從後麵傳了過來。


    “蕭大人。”押解囚車的焦大信,立刻欣喜的回過頭來,一隻大手,伸到了半空中,對著隊伍打了一個手勢,“停。”


    “蕭大人可是來看熱鬧的?”焦大信知道蕭墨軒對嚴世蕃恨之入骨,見他半路攔住囚車,以為是想要羞辱嚴世蕃一番,“前麵那輛車上,押的便是那廝。”


    蕭墨軒點了點頭,並沒有走上前去,而是閃到了路邊,讓過了一頂小轎。


    “蕭大人這是?”焦大信頓時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那頂小轎上,坐的卻是什麽人?肯定不可能是蕭尚書,他老人家怎會又心情做這種事情,頂多隻是陪坐在監斬台邊看看熱鬧。


    尚書夫人?似乎也不大像。


    嚴世蕃的腦袋被卡在枷鎖裏,轉動不得,突然感覺囚車停下了,後麵似乎還有人在說話,聲音聽起來並不陌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是誰,隻是又沒法轉過腦袋去看。


    “反正也是個死,管他是誰。”嚴世蕃狠狠的咽了口酒氣,喉嚨裏“咕咚”的響了一聲。


    一頂小轎,輕輕的走到了囚車前,停了下來。


    嚴世蕃垂下眼皮,心裏隻覺得一片空白。


    “可是能解一下枷鎖?”一陣脆生生的聲音,在嚴世蕃耳邊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可似乎卻震得嚴世蕃心裏一動。


    “你……”目光所及,眼前站的,卻是自己那位養女。


    “這……”焦大信聽說要解開枷鎖,頓時有些遲疑,轉頭看了看蕭墨軒,隻見蕭墨軒微微的點了點頭。


    “開枷。”焦大信又朝著一邊的衙役揮了下手。有蕭大人在這裏鎮著場子,便是徐階問起來,也得給幾分麵子。


    “你來做什麽?”嚴世蕃等解開枷鎖,便立刻低下頭去,不去看麵前的人。


    回答他的隻有一陣“淙淙”的水聲,應該說是酒聲。


    “上好的古井貢。”兩隻白晢的手,托著一隻細瓷碗,送到了嚴世蕃的麵前,“你最愛喝的。”


    順著瓷碗,向對麵看去,一雙眼裏,已是滿噙淚水。


    嚴世蕃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一縷花白的頭發,順著臉頰披下。愁白,愁白,曾經還算黑亮的頭發,已經是慘白一片。


    接過碗,一飲而盡,“啪”的一聲,碎瓷片沿著街上的青石板滑出老遠。


    “我也想鵠兒。”背過身,挽起袖角,在眼角上擦了一下。


    “蕭大人,時候不早了。”焦大信看了看日頭,對蕭墨軒說道。


    蕭墨軒依舊沒有說話,仍隻是點了點頭。


    “上枷,走。”焦大信衝著蕭墨軒一拱手,轉身正色喝道。


    囚車,又一次動了起來,向著宣武門的方向駛去,再也沒有停頓。


    “爹爹!”一直靜靜站著的依依,突然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跪下。


    “姓蕭的小子,你要是敢對我女兒不好,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囚車上,傳來一陣歇斯理底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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