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門口,譚綸瞪大了眼睛,看著蕭墨軒和李時珍兩個走了過來。


    蕭墨軒的習性隨和,又有幾分威嚴,擅聚得人氣,興許真能把那李太醫給請出來,這點譚綸也知道。但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兩人竟是會這般齊肩的說笑著走出來。


    若不是譚綸自個知道底細,還當他們兩個是舊相識了。


    “譚大人,難得徐先生這裏清淨。也不必去酒館了,隻讓侍衛們去外麵的街上端幾份食盒來可好?”蕭墨軒雖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可哪裏會有人來駁回。


    “哈哈,也好,也好。”譚綸此時對蕭墨軒更是刮目相看,點頭笑道:“我在這浙江也是有不少年頭,這紹興的地方上,頗有幾份小菜,我這便吩咐下去。”


    紹興菜,蕭墨軒冷不丁的想起了魯迅和他筆下的孔乙己,還有那份流傳甚廣的 香豆。


    其實酒菜,譚綸早就準備好了,也是在外頭叫的。


    有蕭墨軒和李時珍在這裏,譚綸再如何灑脫,起碼也得有些打算。


    這邊剛吩咐下去,那邊的酒菜便就一樣樣送了上來。


    紹興這地方上的菜肴,倒也真是有幾分特色。最大的特點,便是以黴為鮮。


    一盤醬肉蒸香腐,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上麵卻浮了一層閃亮的油汁。所謂的香腐,其實也就是臭豆腐。


    瓷碟裏盛的是黴 菜梗蒸梅魚,陶罐裏裝的是黴幹菜燜肉,旁邊還有一份香油炸出的臭豆腐。徐家的前廳並不甚大,幾樣菜一放上來,頓時整個屋子裏都溢滿了香氣。再配上一壇出了名地紹興“女兒紅”。更是十分愜意。


    其中有一份“仙子白玉羹”,端上來剛報菜名時,蕭墨軒倒是以為脫了個“黴”字,可等盛起一點來仔細一嚐,裏麵卻又是放了黴毛豆,又加了豆腐和魚茸燴製成羹,端的是鮮香嫩滑,清香入味。


    黴毛豆可以拿來做醬,蕭墨軒若幹年前,也親眼見家裏人做過。可也不知道。黴毛豆何時有了個仙子的名頭。


    “蕭大人有所不知。”譚綸微微笑道,“紹興人有言雲,‘黴仙子,吊舌頭’,紹興菜裏,雖然常有這些黴過的菜料,可是諸味之中,卻以這黴毛豆為最。因其鮮美無比,故稱其為‘黴仙子’。”


    “‘黴仙子’,好一個雅致的名字。”蕭墨軒不禁搖頭歎道。“當年裕王妃曾和我說過,這浙中的百姓。便是耕田的農夫也曾讀過幾本書。也隻有這般的靈傑地方,才能想出這般雅致的名字來。”


    “也正是因為靈傑,才引來了這許多倭寇。”李時珍起初在一邊默不作聲,眼下聽蕭墨軒說到這裏,才是憤聲說道。


    譚綸沒想到,一個“黴毛豆”也能引到倭寇身上。隻是他眼下已是直浙總督,剿倭重任在肩,席間的氣氛,頓時有了幾分壓抑。


    沒想到他倒也有分“憤青”,蕭墨軒有些好奇地多看了李時珍幾眼。原本隻當他是個“醫癡”。卻不知道其實也是心憂天下。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奇怪。醫者仁心,他編寫《本草綱目》。除去自個的喜好外,不也是懷了救治天下百姓的念頭。


    頓時,心裏對李時珍的好感也多了幾分。


    “來。來,嚐嚐這鍋清燉越雞,傳說做這道菜的雞,都是春秋時越國宮裏養的花雞傳下來的,與平常的大為不同。還有這糟溜蝦球,是用釀造‘女兒紅’的酒糟做料,也是紹興一絕。”譚綸對著新上來的幾份菜招呼著,想要繞開這份壓抑。


    “江南多濕氣,到了雨季,食材便易上黴。”蕭墨軒嗬嗬一笑,撥拉了幾下碗裏地幾粒“黴仙子”,“也就是這上黴了的食材,才孕出了紹興菜地一個‘黴’字。”


    “眼下倭寇雖是未絕,可經過這麽些年作為,已是氣焰漸消。”蕭墨軒朝著李時珍看了幾眼,“眼下又有譚大人接任總督一職,想來日後東南一塊,更是安穩。”


    “蕭大人客氣了。”譚綸聽蕭墨軒在誇獎自己,微微點頭致意,“隻望與蕭大人共勉之。”


    “隻要蕭大人盡力支持,若是再平不了東南的倭寇,我譚綸日後提頭進京麵聖。”譚綸的這一句話,擲地有聲。他這一句話,倒也不是亂說。眼下東南幾股最大的倭寇


    完全掃平,剩下的倭寇盤踞在浙閩交界的海島上,平輕舉妄動。在譚綸看來,隻要再使一把勁,便可令其灰飛煙滅。


    “恕我直言,譚大人。”蕭墨軒聽了譚綸的話,雖然心裏也是略略激動了一下,臉上卻不現出絲毫波動來,“無論是譚大人,還是我,如果隻這般打下去,隻怕是再過一百年,也掃平不了倭寇。”


    “這是為何?”蕭墨軒這句話,把他自己和譚綸都包括了進去,譚綸倒也不生氣,隻是有幾分奇怪。


    —


    “並非懷疑譚大人的才能。”蕭墨軒繼續說道,“隻是這倭寇,雖能剿得了一時,可日後又難免會出了新的。”


    “這……”譚綸有些語塞,蕭墨軒所說的確是事實。


    當年胡宗憲剿平了汪直和徐海兩股大倭,可近來又出現了一個吳平。即使掃平了這個吳平,難保以後不會有“李直”、“張平”什麽地冒出來。


    “蕭大人可是有良策?”譚綸一個激愣,猛的想起蕭墨軒已是直浙經略,抬眼看時,卻見蕭墨軒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此事急切不得,容後再議,容後再議。”蕭墨軒擺了擺手,卻又收回了話頭。


    譚綸和李時珍兩個,都豎著耳朵,想聽這位蕭大人能說出什麽驚人的道理來。忽然聽他來個容後再議,不禁有些掃興。


    “李先生,我有一事不明,還請李先生為我指點。”蕭墨軒放下竹筷,轉過頭來對著李時珍拱手道。


    “蕭大人請說。”李時珍知道蕭墨軒眼下要問地,定是藥理上的問題。談起這些問題,自個當然是比如何剿滅倭寇來的熟悉。


    “李先生幫徐先生所敷地藥,到底有如何作用?”蕭墨軒一本正經的對李時珍問道。


    “這……”李時珍頓時就覺得有些憋屈。原本以為這位蕭大人能問出什麽有深度的問題來,沒想到,這個問題問的這麽傻。


    “幫徐先生敷的藥,我是用了藕節和蒲公英根,再加上綠豆粉所配。”李時珍看著蕭墨軒略顯嚴肅的麵色,心裏好一陣納悶,這位蕭大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或者是今個來的時候跑的太急,中了暑氣,要不要配一副消暑解熱的湯藥給他。


    “藕節性清涼,可收斂止血。蒲公英卻是清熱解毒,護住傷口。用上綠豆粉,卻是日後少些疤痕。那綠豆粉本也有些清熱散毒的功效。”李時珍生怕蕭墨軒聽不明白,還特意細細解釋了一番。


    “李先生隻用這幾中隨處可見的東西,便配成了一方藥劑。”蕭墨軒讚賞的點了點頭,“在下佩服的很。”


    “隻是,徐先生頭上隻是斧傷,隻用收斂止血,便是。”蕭墨軒又繼續說道,“為何又要用蒲公英來清熱散毒?”


    “傷口之處,本就容易生出惡瘡。”李時珍似乎有些不悅,“眼下正是盛夏之時,內外火盛,損傷皮肉更是容易腐壞。”


    “哦,原來如此。”蕭墨軒又點了點頭,“那請問李先生,那損傷的皮肉,未及損傷之時,不也完好。為何損傷之後,卻會腐壞。”


    “便是受了內外濕熱之氣所感。”李時珍心裏暗歎一聲,有些無奈的解釋著。


    “那這桌上的‘黴仙子’,‘黴幹菜’,可也是受了濕熱之氣,才變成如此?”蕭墨軒指著桌上的幾盤菜笑道。


    “哼……”李時珍有些惱怒的輕輕哼了一聲,嘴裏的話,也變得有些冷冰冰的,“難道蕭大人是想讓我醫菜不成?”


    “先生切莫見怪。”蕭墨軒見李時珍臉色發青,連忙起身說道,“我隻是聽說過一些奇妙的話語,想和先生探討一番。適才所說的,看似荒謬,其實卻有乾坤。”


    “哦?”李時珍肩頭略抖一下,心緒也立刻平複了下來。


    聽這位蕭大人這麽說,他並不糊塗,也沒有中暑,難道其中真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不成?李時珍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人人都說,開腸剖肚乃是殺人之舉。”蕭墨軒靜靜說道,“可當年神醫華佗,卻配成了麻沸散,替人開腹醫治。我華夏醫術,何其博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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