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乙酉,直浙經略府衙。


    一夜溫存,懷裏的衣襟尚有餘香,蕭墨軒輕輕提起衣領,貼在鼻翼上,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帶著些暖意。


    興許,自己近來是有些偏執了,卻是忽略了身邊最重要的東西。


    麵前的案桌上,放著厚厚的一疊圖文,都是從龍江船塢送來的。


    近日來,從宮裏送到南京來的文書不知怎的卻是日益的少了,大多都是內閣的遞子。


    除了龍江船塢,重開清江船塢的折子也是批了,而龍江船塢雖然名義上是歸了惠豐行,卻也頂了一個直隸官商的頭銜。


    況且造福船這樣的事兒,前頭有著成祖爺定下的規矩,雖然眼下有了皇上的旨意,可是幾位閣老也是小心著,未免私下發信箋吩咐了蕭墨軒幾句。


    龍江船塢的船工,要比清江船塢要齊備的多,但是龍江船塢做出來的東西,蕭墨軒回回也吩咐另外錄上一份,由經略衙門轉送到工部名下的清江船塢去。


    最上麵的一副大圖,上邊畫的居然是一艘六千料的福船。


    六千料,蕭墨軒也是暗自禁不住伸了下舌頭,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所乘的旗艦。也不過是六千料,看來這幫家夥聽說了寧波港一事兒之後,倒也真是卯足了勁。


    圖上的那艘大船。搖擼,平衡舵這些傳統的東西,蕭墨軒在西爾維斯號上並沒有見著過,想來還沒有被西洋人學了過去。


    而加上了縱橫帆和側舷炮這些東西地大明福船,沉穩當中卻又多了幾分霸氣。西方的縱橫帆和東方傳統的八麵風絞盤的結合,足以讓船速提高上好幾分,即使在無風的情況下,也可以保證在速度上超過西洋炮艦。


    船體外邊的鑄鐵包殼,倒是水師兵船常用的,隻是即便是六千料的大船。一時間也無法覆蓋整個船體,隻是在船側和首尾易損的地方上加上。


    但是如果真的能做到這樣,蕭大少爺已是大大地滿意了。兩眼直直的盯著手裏的圖,恨不得馬上就登了上去,好好的威風一把。


    “蕭大人。”蕭墨軒正看的入神,卻聽見門沿上有人輕輕的叩了一下。


    “回話。”蕭墨軒微微抬起頭來,朝著門邊上應了一聲。


    “蕭大人,有浙江巡撫李應節李大人送來的軍報。”門外頭,隻見是盧勳閃了出來。回了南京之後,蕭墨軒已經奏請朝廷。舉薦盧勳為經略府五品經曆,比盧勳原來的京衛百戶。已是高了一品。更要緊的是,經曆手裏的職權可不是一個百戶所能比得上地。


    “軍報?”蕭墨軒聽見軍報兩個字,心裏不免動了一下,未及去看,就開口問道,“可是倭寇又在生事兒?”


    “是倭寇。”盧勳點了點頭,“可屬下適才看了,卻又牽連著紅毛鬼。不過好在並不牽連著直浙,而是從閩中傳來的通報。浙江也另發了一份去總督府給譚大人。”


    “哦。”蕭墨軒隨口回著聲,目光卻落在了手裏地軍報上頭。“澎湖,西洋人。這到底會是哪一幫子……”


    林道乾是誰,蕭墨軒並是很不清楚,畢竟他隻是直浙經略。管不到閩的事兒。


    而倭寇和西洋人勾結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兒,並不奇怪。隻是這麽一份軍報。卻讓蕭墨軒想起些什麽來。


    在福建隔海相望的地方,還有一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方。鄭成功收複台灣的故事,蕭墨軒曾經聽過了不下數十遍,而這回西洋人出現在澎湖一帶,難道和寶島會牽連上關係不成?


    “這……軍報上倒是沒提起。”盧勳以為經略大人在問自個,“興許閩中傳到浙江海道的軍報也沒細說,要不……屬下發個件讓浙江去問問?”


    “不必了。”蕭墨軒嗬嗬一笑,朝著盧勳揮了揮手,“你若是眼下無事,不若是去一回總督府知會下譚總督,就說近來這裏有緊要的事兒要忙,海道那邊,且是讓他多上上心。”


    “是。”盧勳得了吩咐,退出去辦了。


    —


    等盧勳退門外,蕭墨軒又拿起手裏的軍報,沉思半晌,忽得一個箭步走到了牆邊,掀開了覆在地圖上頭的幕布。


    “大琉球,小琉球。”蕭墨軒地手指沿著長江的出海口,一直朝著東邊劃著。


    紫禁城,皇極殿。


    嘉靖帝十數年間幾乎未曾上朝,僅有的那一次,其實也算不得是上朝,便就是蕭墨軒從延寧邊關回朝的那一次廷議。


    隻是那一回,能有幸站到皇上麵前地全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十來年裏,新進京的官員們,幾乎都沒有見過皇上老人家長什麽樣。


    這一回在皇極殿論道,之前已經早有意旨,文武百官,皆可親獻青詞賀表。京城內外,自然是一番轟動。


    上一回,成就了一個蕭墨軒,也就是從那次開始,蕭墨軒地大名,才真正的在整個大明朝響亮起來。誰能保證這一回成就的就不是自個呢?雖然沒有蕭大經略那麽硬的背景,可是弄個加官進爵,也未必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這一回論道雖是設在晚間,可是京中百官倒更是覺得便利,犯不著請假了。


    承天門,也就是後世所熟知的天安門,自下午未時起便就打開了正三門兩側的甬門。無數官員和方士,從甬門內魚貫而入。


    或交頭結耳,或左顧右盼,各懷著心思一起站在皇極殿前的廣場上,有些忐忑的等待著。


    京衛營的士卒們,也是難得輪上這麽一回大事兒,更是罕見的安在夜間,一個個故意板起了臉,手裏緊緊的握住了苗刀,冷冰冰的圍在四周。


    “君子誠言,且行且思,黃昏,戌時……”


    鍾鼓樓上,遠遠的傳來一陣陣悠揚的鍾鼓聲,皇極殿側隨即接起了一片打聲報時的和聲。


    踏著一陣陣鍾鼓聲,廣場兩側,湧出上千名小道,人人手捧九幽燈一盞。


    金籙齋法,道教無上祭法。燃燈威儀,功德至重,上照諸天,下明諸地,八方九夜,並見光明。


    皇極殿前一千二百盞九幽燈連成一片,如同繁星點點,晃動人眼。千燈萬照,光輝氣勢,似可威懾鬼神


    整個廣場上,頓時生起一層莊嚴的氣氛,剛才還在說笑著的官員,也都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話來,連大氣也不敢多出一聲。


    “上諭……”皇極殿的正門邊,升起一方華蓋,在無數***的輝映下遠遠望去,就像是騰起了一片金黃色的雲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浩大的紫禁城裏,響起一陣山呼般的呼聲。聲音撞在四周鮮紅的宮牆上頭又回蕩回來,像是充斥了整個宇宙。


    站在其中,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渺小的感覺,禁不住的想要跪倒在地。


    “朕即位四十年有一,武不及太祖,成祖;文不及仁宗,宣宗。然朕略以慰者,尚有薄德也。”黃錦的麵前,有兩個司禮監的隨堂太監,兩個一起拉開了一副聖旨。


    “朕常三思,非思常之思,蓋曰,思仁,思慈,思天下百姓苦。朕自登基四十一年來,常食不過七數,常服不過八套,蓋因思天下尚有無居少食之民。嗚呼,朕既為天下萬民君父,何其不憂也……”


    “自三十二年來,上天常降災於世,兩京一十三省,無一幸免,朕心如火灼,日夜反省自身,惟恐以一身而獲罪於天而禍於民。今,設金籙齋法於殿前,之光上映於天,下明於地,九幽凡世,皆沐光明;誠心誠德,願天佑我大明。”


    “誠心誠德,願天佑我大明……”皇極殿前,無數人拜倒地上,高聲接頌。


    “幽冥之界,無複光明,當晝景之時,猶如重霧……眾生或無善業夙有罪根,歿世以來,沉淪地獄,受諸惡報,幽閉酆都,不睹三光,動經億劫,我天尊大慈悲,弘濟多門。垂燃燈之文,以續明照夜,靈光所及,罪惱皆除,更乘懺拔之緣,便遂往生之願。”


    上千名方士和道童,齊聲高誦《無上黃籙大齋立成儀》,滔滔之聲,猶如滾雷,回響在紫禁城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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