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官驛裏出來,到乾清宮的這一段路上,蕭墨軒覺若要用字句來形容起來,那便就是欣喜愉悅。


    兩年前,當自個第一個醒來的時候,看著滿眼的奇裝異服,也在心裏頭暗暗猜測過自個到底是到了什麽時候。


    兩年後的今天,當自己站在承天門前的時候,卻是禁不住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相比起那個在東方海岸線上架起一尊大炮就可以征服一個國家的年代,在公元一五六二年的天空下,人們心裏尚存著一件彌足珍貴的東西,那就是“骨氣”。


    從看似庸懶的嘉靖帝和隆慶帝身上,到一個小小的遼東參將,再到眼下已從王府儀衛轉到了錦衣衛千戶的周牛山身上,蕭墨軒都可以清楚的看見那一絲尚存的骨氣,隻要有這一絲骨氣尚在,東方的崛起將勢不可擋。


    乾清宮。


    “子謙,你可是來了。”剛邁進了乾清宮東暖閣的大門,隆慶帝便迫不及待的讓人搬來一張凳子,讓蕭墨軒坐了下來,眉色之間,現出一絲憂慮。


    “如何?太上皇已是定了罪?”蕭墨軒一抬頭就看見了擱在禦案上的名冊,頓時也是心頭一寒。


    “自己看罷。”隆慶帝一揚手,名冊落到了蕭墨軒身上。


    “太上皇的意思,恐怕是這份君臣情誼該是由皇上您來收了。”蕭墨軒看著手上那份空蕩蕩的名冊,搓了搓有些發冷的手掌,心裏卻熱了起來。抬起頭來,朝著隆慶帝笑道。


    “可是父皇……”隆慶帝仍有些猶豫,在皇帝老子眼皮底下做了這麽多年的王爺。凡事都隻想著低調,如果說在金殿之上還能撐起氣來對著滿朝文武牛一下,可眼下要隆慶帝直接對著自己皇帝老子擺牛氣,到底還是有些心虛。


    倒不就隻是放一個海瑞出來這麽簡單,最大的問題是,在嘉靖帝和海瑞地這一頓叫板裏頭,總歸得有一個算是錯了的人吧。如果直接把海瑞給提了出來,那不就等於說是嘉靖老人家錯了嘛。隆慶帝向來也知道,自己.就算他自個肯丟了下來,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又豈能這麽隨便的擺弄了。


    “太上皇顧著皇上,舍得自個給皇上立信呢。”蕭墨軒滿腦子的陽光,卻沒留神某人臉上陰暗的偷笑。


    “放海瑞出來,倒也不難。”隆慶帝正一下臉色,開口說道,一邊說著,一邊瞥著蕭墨軒臉上的表情。


    對於海瑞的事兒,蕭墨軒畢竟含著內疚。聽隆慶帝這麽一說,未免有些喜形於色。


    “隻是……”隆慶帝咋了下嘴巴。右手合在左手上邊拍了幾下,“子謙……”


    “臣……”蕭墨軒有種不良預感,但是又說不清怪在哪裏。


    “此事事關太上皇顏麵,須得低調處置才是。”隆慶帝若有所思的說道。


    “聖明無過皇上。”蕭墨軒點著腦袋應著聲,眼下要緊地是把海瑞從那撈子詔獄裏折騰出來,要不自個可就得一直背負著這塊心病。而隆慶說的一點毛病也沒,做兒子的顧及點老子的麵子,這理說上天去也沒錯。


    “不若你帶他去江南罷了,眼下你封疆兩省,容這一個小吏。當是舉手之勞。”隆慶帝笑眯眯的看著蕭墨軒,“既然太上皇把這份人情給朕做了,朕也不妨再分你一半。”


    “臣……”蕭墨軒隻覺得背後一陣發冷,像是出汗了。咋還發冷呢。


    海瑞是清官是不錯,可隻適合丟在人家地盤上,或者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蕭墨軒雖然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自認並算不得一個清官。


    尤其是日後做了應天巡撫的海瑞把對他有大恩的徐階折騰的差點家破人亡地那一場,蕭墨軒對那一段可是記憶尤新。


    這回蕭墨軒去江南,海貿一事乃是大重之一,又想拉著那些大戶賣力,又不給他們搞點中產階級特權,顯然有點不可能。大尺度上,蕭墨軒可以掌握著,可小事情上,難免也會有些疏忽,可偏偏這海瑞就是個眼裏進不得沙子的人。搞倒退地小農經濟,破壞市場經濟,無視宏觀調控,可偏偏又是個清官,還真不好拿他怎麽樣。最起碼,蕭墨軒眼下心裏頭就是這麽想


    也不能怪蕭墨軒,隻能說幾百年來,海瑞的形象被塑太徹底了,就是連和海瑞接觸了好幾次的蕭墨軒,一時間也不能完全轉了過來。


    當然,如果蕭墨軒知道,自己當年和海瑞談過的那一篇《國富論》,已經讓京城的炭窯裏在年前多賣出了幾十斤木炭,興許也至於這麽緊張。


    “微臣……遵旨……”蕭墨軒甚有些不情願的頓首回道,“臣謝聖上隆恩。”


    “哎……莫謝,莫謝。”隆慶帝樂不可支的拍了拍蕭墨軒的肩膀,“且是誰讓朕和你還有個師兄弟地情分呢。”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正月三十。


    雖是眼看著就快要出了正月,可是京城裏的天氣仍是有些要凍掉人鼻子。昨個日中打屋簷上落下的雪水,全鋪在了街道兩旁的青石板上,被夜裏地冷風一回,都結成了薄冰,踩上去都是“咯吱”作響。


    兩彪人馬,都是從東安門方向過來的,一彪是打蕭府裏出來的,另一彪卻是打京東官驛裏出來地。


    打蕭府裏出來的這彪人馬,比起另一彪來,明顯氣勢大了很多,隊伍裏頭時不時的露出幾隻錦雞或者孔雀,貼在補子上光鮮的擺弄著自個的羽毛。


    —


    “李總兵,是蕭大人的車仗。”遼東遊擊將軍郎得功,心裏稍微帶著幾分嫉妒,勒住韁繩,朝著前麵馬上的李成梁說道。


    也難怪郎得功心裏頭會有些嫉妒,雖說他向來和李成梁私交頗好,這一分嫉妒裏頭,也並沒有帶上惡意。可是一個小小的參將,隻是見了蕭大學士一麵,就連跳兩級,成了手握兵權的一方總兵,任誰也會心裏有些嫉妒。


    其實別說郎得功了,就是李成梁自個也有些雲裏霧的,絲毫不明白蕭大學士如何就會看上了自個。


    “車馬靠邊。”李成梁低著個腦袋,正是若有所思的模樣,聽見郎得功這麽一招呼,連忙勒住了馬。


    前來相送蕭墨軒的,內閣裏的閣員裏頭,隻有一個張居正。眼下正扯著蕭墨軒的袖子,嘴裏頭叮囑個不停,說的無非是些回了江南以後做事的道理。從前倆人都在江南,張居正凡事幫蕭墨軒擔待的也不算少,眼下再去江南,卻隻剩了蕭墨軒一個,不知怎的張閣老對這個得意門生倒是有些放心不下。


    “汝契。”蕭墨軒被張居正扯著袖子,兩眼茫然的不住點著腦袋,猛然間目光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像是逮到了救星一般。


    “末將見過蕭大學士。”李成梁見蕭墨軒身邊擁著的都是朝廷裏的大員,也不好上前搭話,本想讓到了一邊,讓蕭墨軒車馬先出了城,卻沒想到蕭墨軒居然先朝自個打了招呼,頓時心頭一熱,忙不迭的上前行禮。


    “汝契,先見過張閣老。”蕭墨軒微微笑著朝著張居正平了平掌,“日後你鎮守遼東,少不得和朝廷裏頭打交道,有張閣老在,自當隨時請教便是。”


    “末將李成梁,見過張閣老。”李成梁轉身向張居正行禮,“甲冑在身,不能全禮,請閣老恕罪。”


    “哦,李成梁……”張居正笑眯眯的看了李成梁一眼,又轉過頭來,意味深長的瞅了蕭墨軒一眼,“皇上禦點的新任遼東總兵?”


    “正是末將。”李成梁站直了身子,垂手直立回道。


    “我且是還要和諸位前來相送的大人一一道別,眼下遼東無將鎮守,汝契且莫耽誤是了。”蕭墨軒朝著李成梁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走。


    “這……”李成梁有些猶豫的看了蕭墨軒一眼。


    “國事為重,有些規矩,不理也罷。”蕭墨軒若無其事的微微搖頭。


    “兩位大人保重,末將先行告辭。”李成梁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又在馬上向著蕭墨軒和張居正一作揖,領騎而去。


    “孺子可教。”張居正有些愣愣的看著李成梁的背影,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嘴裏念叨著,也不知道說的到底是誰。


    “學生此去,老師可再有教誨?”蕭墨軒恭敬的對著張居正說道。“沒了。”這一回,張居正倒說的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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