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該跟你說說我的父親了。"楊星倚在小菲的懷裏說,"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楊星睡了很長時間,他在夢裏都被饑餓侵擾。醒過來,他便發現自己枕在小菲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哭過了。


    "我們說點什麽吧,這樣時間或者能好熬一些。"楊星說。


    他的意識在這時非常清醒,心裏對小菲充滿歉疚和憐愛。往事這時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裏,他真想能夠抱緊小菲,告訴她,是她改變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嗎,其實,我在中學裏,一直是個自卑的學生,因為周圍的學生都比我們家有錢,他們輕易就能得到的,我卻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們。在我們學校裏,自卑的學生一定還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許各種各樣,但是,我知道,貧窮卻是大多數自卑者的根源。"小菲撫弄著楊星的頭發,聽得入神,貧窮的概念在她的腦海裏隻局限於一些影視作品,她根本不能體會到貧窮對一個人的影響會有多大。


    "我的父母是一對非常忠厚的人,他們省吃儉用來供養我上學,並盡他們所能,讓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記得他們從不跟我一塊兒吃飯,因為他們要等我吃完了他們才能吃。我還記得連續好幾年,過年的時候,他們都舍不得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卻每年都不會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裏,悄悄在我的枕邊為我放上押歲錢。那些錢雖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卻覺得沉甸甸的。我心裏發誓,終有一天,我會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我要以此來報答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


    我在學校裏沉默寡言,很少參加學校裏組織的活動。漸漸的,我跟同學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大家都我說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們哪裏知道,跟同學們交往,有些花費是必不可少的,我獨來獨往,便不用再給父母增加額外的負擔。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我上大學。


    上了大學,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性格真的變得很鬱悒,我開始**,我不想就這麽壓抑地過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拚命地改變自己。我在學裏開始活躍,我跟所有的同學打成一片,我蔑視一些規則,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現出一種灑脫不羈的性格,但其實,我的內心根本沒有擺脫少年時的自卑。


    直到後來遇到了你。


    我曾經看過一本書裏講,一個好女人可以給一個男人帶來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樣的女孩,是你給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裏還有些惴惴不安,潛意識裏總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怕你嫌棄我。可是,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你對我那麽好,好到我都覺得自己有些無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麵上表現得更加坦然,對你的關心更加漠不在意。這樣時間長了,我的自信一點點積聚起來,我想到,你對我好,隻能是因為我這個人本身,有讓你覺得好的地方。又過了好長時間,我發現自己不用再刻意去偽裝,我真得變得開朗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我的家裏卻發生了一件讓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的事,它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上,不管什麽時候,我隻要想起來,便會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甚至想,我這一輩子都擺脫不開它給我帶來的陰影了。


    事情還是跟貧窮有關。我跟你說了我的父母非常節儉,這表現在生活中的每一點細節上。他們去菜市場買菜,必須把整條街轉完,為幾毛錢不厭其煩地跟小販討價還價;他們的消息很靈通,小城裏哪家商場打折,他們總會第一時間知道,然後,早早地就在商場外麵等候;還有夏天的時候,家裏的剩飯剩菜有了味道,他們也總舍不得扔掉,倆人會找一些大蒜,和那些變質的食物一塊兒吃下去,說大蒜就能殺菌。我每次讓他們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他們總會說這麽長時間過來了,他們的身體還很健康。可是,他們哪裏知道,那些變質的食物將一些毒素一點點凝聚在他們身體裏,總有一天,會要他們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的節儉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本能,一種慣性,也許,他們並不是特別在乎一次節省下來的那幾毛錢,節儉本身,就讓他們能得到很多樂趣。後來,他們的這種節儉,越來越厲害。我母親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幾個親戚來我們家裏吃飯,都讚母親好手藝,可以去酒店當大廚了。可是,我卻越來越不喜歡吃母親做的菜,因為她後來節儉到了連調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來,她做菜的調料不少放了,卻又開始省煤氣,有些菜還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學,離開了家,他們的節儉便從此沒有了顧忌,每次回家,我都會有辛酸的感覺。我根本就沒有權力指責他們的這種節儉,相反,我還必須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他們唯一的兒子。這些,都在我心裏凝聚成為一種動力,它們像根鞭子,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裏,發生的事情差點讓我崩潰。"楊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讓他心悸不已。他這時已經很虛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讓他積聚些力氣才能一口氣講完,否則,他真的怕自己永遠要將心事埋藏在心底。在這時候,一些隱而不失的衝動在他體內悄然遊蕩,他能感覺到,卻抓不住它們。


    "放暑假回家,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慣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時候,開始根本沒有覺出異常。母親說,父親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溫州一家鞋廠打工了,母親最後還解釋說,父親是作為技術人員被返聘的,那家私營鞋廠的老板,挺看中父親的手藝。母親這樣說,我也沒有生疑,但是,漸漸的,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因為在家裏,我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一種陰冷的氣息。我不知道什麽原因,隻當是離家時間太久,回來有些不習慣。一個星期過去了,那種陰森森的氣息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而且,我發覺母親的行為也變得頗為怪異。


    家裏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電冰箱,那還是我上高中時父親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但質量還不錯,隻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擺放在客廳裏,但這趟回來,我卻發現它搬到了母親的臥室裏。而母親,沒事就一個人呆在臥室中,跟我說話時目光閃爍,好像心裏藏著件極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後沒有起*,而是仔細聽著外麵的聲音。母親每天都會早起去買菜,隻有這段時間我是一個人呆在家裏。母親出門前還到我房間來看了看,我閉上眼假裝未醒,母親便轉身出門了。母親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去母親的臥室,卻發現那門居然被鎖上了。


    父母的臥室在我印象裏從來沒有上過鎖,為什麽父親走了之後,母親反倒把它鎖上了呢?在家裏她鎖上臥室,要防備的隻能是我一個人,母親一輩子本份勤勞,她能有什麽事要瞞著我呢?


    母親回來後,我裝作什麽都沒有察覺,隻是找一個機會,偷偷拿了她的鑰匙出門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親出門買菜,我站在她的臥室門邊,手上拿著那把新配的鑰匙,忽然有些膽怯了。我在門口猶豫了好長時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遲疑不決。鑰匙就在手中,那道鎖於我已經不成障礙,我輕易就能進到門裏去,這些日子盤桓在心裏的疑問也許瞬間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猶豫什麽呢?


    我終於還是打開那道鎖進入房中了。


    房間還和幾年前一樣幽暗,西窗口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擋在了外麵。父母的臥室本來就很簡陋,隻有一張*,一個老式的衣櫃和一張桌子。我原本對這裏非常熟悉,但那次進去,卻顯得小心翼翼,而且,一進門,便有了種非常壓抑的感覺。


    昏暗的房間裏好像有一些氤氳的氣息,它們經年凝聚在屋裏不散,因而有些陳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間裏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發現那台冰箱現在就擺放在了臥室的西北角,緊挨著那張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著,發出些嗡嗡的聲音。我盯著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問都能從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時,腿有些發軟,手心腳心裏一下子滿是汗水。我緊張極了。


    我說過,父母的臥室光線很暗,我走到冰箱邊上,才發現那冰箱攔腰被幾根粗鐵絲纏上。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親到底在冰箱裏藏著些什麽,要這麽小心翼翼?


    我這回沒有猶豫,因為知道離母親回來的時間已經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鉗子,很快就把鐵絲都給鉗斷,然後,不讓自己有想的時間,飛快地把冰箱門打開......"楊星呻吟了一聲,身子忽然翻轉過來,發出一些幹嘔的聲音。小菲趕忙輕撫他的後脊,同時,臉上也流露出一些懼意。她已經完全沉浸到楊星的講述中,她也意識到了在那個冰箱內,必定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卻是楊星心上最重的傷。再想想不久前楊星的母親知道他得了怪病,專程來學校看他,他竟然當天就把母親打發回去,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麵對那冰箱裏的東西了。


    "不要說了楊星,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楊星幹嘔了幾聲,吐出來幾口黃水,他掙紮著重新仰麵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幹淨嘴角的穢物,麵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還有些淚水不住地順著他的眼眶流了出來。他像是沒聽見小菲的話,徑自往下說:"我打開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親,那是我的父親!"楊星嘶聲叫道!


    小菲悚然一驚,這樣的事情實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間驟起一層雞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親在冰箱裏,他的身子被蜷起來,已經極度變形,頭卻正好對著冰箱門。他的麵孔慘白,像濕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與頭發上,凝結著冰霜。他的嘴巴微張,眼睛卻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裏已經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神彩。我看著父親,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間與父親一塊兒被凝結了。父親也在看著我,但他的目光已經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滿是褶皺的臉上,好像記載著他這一生的艱難和辛苦。我的腦子裏轟然巨響,一些灼熱的力量在我體內左衝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樣冷,心裏卻有團火在燒。我滿頭冷汗,氣喘籲籲,我胃裏翻江倒海般湧動,一些力量湧上喉頭,我甚至來不及奔出門去,便嘔吐起來。"楊星說得越來越激動,全身這時都忍不住劇烈地顫動起來。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麽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這時變得迷離起來,神色也隱入恍惚之中,但他卻仍然要把話說完。


    "我被嚇壞了,我腦子裏從此後再也忘不了打開冰箱門的那一刻,冰箱裏的父親看著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臥室,隻覺得在這家裏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簡單地收拾了東西,逃出家門。買菜回來的母親惶急地在後麵叫我的名字,我頭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從那時到現在,再沒有回過家。母親電話打到學校裏,我知道了父親的死因是腦溢血,但我追問為什麽死去的父親會在冰箱裏,母親過了好久才告訴我原因。你知道什麽原因嗎?那原因在你們看來是多麽地可笑,可是我聽了,卻隻想哭。"楊星哽咽著,全身開始抽搐,那手腳像過電般抖動起來:"母親跟我說,父親死在家裏,她隻要把父親的屍體藏起來,便沒有人知道父親已經死去了。而那時,他們呆了一輩子的街道鞋廠剛被一家企業收購,那家企業效益不錯,可以定時給他們發放退休金。母親藏起父親的屍體,隻為了能夠繼續去領父親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塊錢的退休金!"楊星的聲音嘶啞起來,因為每一句話,他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驀然間,他神色一凜,居然從地上支撐著站立起來。他的雙臂飛舞,好像在胡亂抽打空氣中隱了形的某個人。他嘴裏一迭聲地尖叫著:"你出來,這就是你安排的命運,為什麽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們卻要窮盡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該戲弄我們,你不該戲弄我的父母,他們忠厚老實一輩子,這樣對待他們,你實在太**了些。"小菲驚恐地上來拉住楊星,發現他的眼裏迸射出些隻有身陷牢籠的野獸才會有的凶光。


    楊星徹底陷入瘋狂狀態。


    血。一滴,兩滴......白皙的腳依然白皙,在陽光下依然閃爍著些晶瑩,血跡隻沾在它踏過的刀鋒之上。血遮擋不住刀鋒的鋒利,隻能增加它那種森然的氣息。


    所有人都在屏氣凝息看著唐婉,看那個纖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好像隻要唐婉跌落下來,他的心就能從喉中**而出。隻有沉睡山莊莊主杜傳雄,漠不關心地站立一邊,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關心的事。


    發出嘶叫的是譚東,他在唐婉的腳踏上第一把刀鋒的時候,便開始奮力扭動掙紮,喉嚨裏發出瀕臨**的野獸才能發出的嘶叫。


    而這時的唐婉是平靜的,她好像已經把自己置身於一個虛空的境界裏,對譚東的嘶叫竟完全沒有聽到,甚至,她連看都不看懸在橫木上的譚東。她雙手抱住木樁,兩隻腳緩緩交替踏上刀鋒,那些血漬滴落下時,她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她的神色,平靜之中籠罩著一份安詳,像皈依後的信徒。


    木樁高約七八米,每邊的木樁上插著十五把刀,唐婉隻需從一邊爬到樁頂,抽出插在木樁上的刀,砍斷縛住譚東的繩子,便算過了上天梯這一關。


    唐婉上得很慢,但卻已經踩過了七八把刀,木樁周圍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經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腳底全被鮮血染紅。她至少還要再上七把刀,傷口還需再與刀鋒接觸,並且支撐她整個身子的重量。她的腳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實,另一隻腳才會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達樁頂?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穀居民,他們很多臉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們心裏,是否也在希望這個堅強的女孩能夠到達樁頂救出他的愛人?


    刀。刀在楊星的手中。


    他揮舞的雙臂,因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許多淩厲的感覺。小菲縮在牆邊,驚恐地看著楊星身上的變化,她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還很不了解楊星。


    楊星此刻身上的力氣不知從何處而來,他舞著刀衝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連續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個大洞,然後,丟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餘的一些酒,連續送到嘴邊。


    他實在太餓了,這些葡萄酒可以短時間內抑製住饑餓,但隨之而來的,就會是更大的饑餓。幾個輪回過後,楊星已經極度瘋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藥,但他還是要忍不住去喝。


    現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沒有了。小菲適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經過這麽長時間,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楊星的手在桶底胡**索著,雖然還有薄薄的一層,但他卻已經捧不起來了。他發出一迭絕望的呻吟,試圖將那酒桶舉起,但抱了幾次,都沒抱起來。


    他喘息著,驀然發現牆角的小菲已經蹲著身溜到了自己身邊,而且,她已經把他丟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楊星大吼一聲,嚇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間手上一空,那刀已經被楊星搶在手上。楊星怒吼道:"你要幹什麽,你搶我的刀要幹什麽?"小菲被他嚇壞了,轉身就跑,他隨後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還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幹什麽,想害死我嗎!你現在又要搶我的刀,你以為你有了刀就能殺死我嗎,難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裏去!"楊星渾身一震,麵目就更猙獰了些,他大叫道:"你們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個樣,你們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裏去!"小菲繞著圈子躲避楊星,她心裏想,楊星真的瘋了。


    幸好楊星動作遲鈍,靈巧的小菲總能每次險險避開他的追擊。因為奔跑,楊星顯得更加瘋狂,起初還是空著的那隻手往小菲背後抓,到後來,連那隻握刀的手都開始往前揮舞。


    小菲奔跑中淚流滿麵,她不知道一個人怎麽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麵目。她想到每個人的身邊都會有許多人,他們,是不是也都會有不為人知的另一副麵孔,如果那副麵孔顯露出來,是不是也像楊星這般猙獰可怕?


    房間大且空曠,為小菲躲避楊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會兒,小菲雙腿又酸又累,楊星卻依然如故,這麽長時間下來,竟似絲毫不覺疲勞。小菲心裏叫苦,卻又無計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須得打起精神來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時其實已到了生死關頭,她還相信如果被楊星追上,楊星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將刀砍到她的身上。


    驀然間,她腳下一軟,一個踉蹌過後,雖然站直了身子沒有倒下,但楊星已經離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後一閃,小菲發出淒慘的一聲尖叫,身子前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後背,已經殷紅一片。


    小菲掙紮著還想往前爬,但楊星卻踩住了她的腿。她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猙獰的楊星滿身殺氣,眼中卻露出貪婪的光來。


    小菲意識到了什麽,比死更深的恐懼讓她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


    唐婉忽然從木樁上直直地摔了下來!那時,她離樁頂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過去,秦歌緊緊跟在他後麵,瘦子猶豫了一下,也終於跟了過去。人群一陣喧嘩,往前湧近了些。那兩個傳法弟子又開始舞動起來,銅鈴與司刀的響聲,在喧嘩聲中格外刺耳,幫司的大旗也開始在他們身前身後飄動。


    唐婉麵若白紙,已經暈了過去。她的雙腳此時都被鮮血染紅,沙博顫抖著握住她的腳,那上麵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淺不一的傷痕,有一些,已經將皮肉都翻了開來。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層**,飛快地脫下身上的衣服,把她雙腳纏上。


    杜傳雄又站在了他們麵前。


    傳法弟子與幫司在他身後舞動得更快了些,圍觀的人群也發出一陣低啞雄壯的吼聲。吼聲裏,有人將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樁下麵,正對著橫木上的譚東。那兩個傳法弟子赤腳踩上木樁上的刀鋒,居然毫發無傷。他們將刀一把把取了下來,然後,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這時終於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了。


    杜傳雄在他們麵前,目露失望之色,沉聲道:"上天梯不成,那麽,你們的朋友,便隻有一條路可走了。"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話,再重重地道:"滾地龍!"兩根木樁之下,被人堆上了樹枝,兩個幫司不知何時,已經放下大旗,手執火把分站在木樁邊上。不用解釋,沙博等人已經知道何謂滾地龍了,那必定是將兩邊的木樁點燃,待支撐不住橫木與譚東的重量,譚東跌落下來時,剛好跌到那倒插著刀的木板之上。


    現在,在木樁之後,又有幾個大漢合力抬來一塊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規則狀,但落地後,仔細再看,便隱隱顯出一個頭的形狀來。


    杜傳雄雙臂上舉,嘴裏念叨了一句什麽,然後大聲道:"祭酒神!"人群頓時躁動起來,不知多少雙胳膊同時舉起,多少雙腳同時跺著地麵,所有人都發出"嗬嗬"的叫聲。兩個傳法弟子舞動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篩糠樣抖個不停,最後,他們同時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塊黑色大石之前。


    秦歌知道在中國西南地區,萬物有靈觀念為很多人所認同。那塊黝黑發亮的大石,看來就是杜傳雄口中的酒神了。傳法弟子已經拜倒,廣場上人群的吼聲已經震天動地,就連漠然的杜傳雄臉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幫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動,它們像兩隻燃燒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樁之下的樹枝堆中......一聲尖銳的巨響掩過了人群的呐喊,廣場上瞬間安靜下來,兩個傳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頭,兩個幫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傳雄眉峰皺起,似乎這時候發生變故是件讓他很氣惱的事。


    在木樁之下,昂首站著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筆直,不高的個頭竟瞬間生出了許多讓人不容忽視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來自於他手中的一把*。那把*剛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幾次忍不住想拔出來,但是理智告訴他,不到最後關頭,不能泄露身份,而且,*不是用來對付老百姓的。祭酒神開始,眼看著木樁將被點燃,那樣,譚東便真的在劫難逃。秦歌權衡厲害,終於還是鳴***,止住即將開始的儀式。


    廣場上很安靜,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秦歌,還有他手中的*。就連沙博瘦子都滿麵驚異,他們實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麽會帶著一把*。杜傳雄眉峰緊皺,顯然發生的事超出他的預料,打亂了安排好的步驟。他沉吟著,還是踱到秦歌的麵前。


    "你到底是什麽人?"他陰森森地說,眼神裏充滿戒備。


    "我不相信到這時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麽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帶*的好像隻有兩種人,一種是警察,另一種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種人?""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與歹徒的區別了。""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現在清楚地告訴你,我是警察。你以為一個警察可以讓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違法的事情?"杜傳雄無奈地搖搖頭:"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難道規定殺人不用償命了嗎?你的朋友殺了三個人,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但你卻不是法律的執行者!"秦歌道,"在沒有經過法律審判之前,誰都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力。"杜傳雄變得不耐煩起來,他揮揮手,止住了秦歌:"這裏是沉睡山莊。""我是警察,不管在哪裏都是警察!"秦歌絲毫不讓。


    杜傳雄臉上的無奈更濃了些,他驀然舉起雙手,目光直視著秦歌:"那我現在告訴你,在沉睡穀中,不需要警察!"人群又開始躁動,那邊伏在地上的傳法弟子又開始長身跪拜。手執火把的幫司顯然還在猶豫,他們看著場中對峙的秦歌與杜傳雄,手中的火把緩緩向樹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直指杜傳雄:"讓他們停手!"杜傳雄笑了笑,這瞬間,臉上顯出極度疲倦的神色:"你的*可以殺死我,但是卻救不了你朋友的命。"他不待秦歌說話,驀然轉身,手臂再揮了揮,那邊的幫司不再猶豫,將手中的火把丟到了樹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來。


    *聲又響,尖嘯聲隻稍稍讓人群沉靜了一下,但接著,人群便躁動得更厲害了些。秦歌顯然怒極,但手中的*卻無法對準任何一個人。他隻能鳴*示警,但*的力量在這時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變得愈發激動。


    那邊的沙博與瘦子還未動彈,已經被人緊緊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這時悠悠醒來,看著木樁兩邊的火,更是發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橫木之上的譚東,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唐婉,當火燒起來時,他反倒變得平靜了。他高聲叫著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許此番真的要離唐婉而去了。


    **離譚東近在咫尺,但他卻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恐懼。活著對於他實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時盯著唐婉,卻似乎看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來。少年還沒發育完全的身子**著,上麵濺滿了血漬。少年手中的刀鋒向下,還在滴著血跡,譚東在那少年的身後,還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對中年夫婦。


    那是十六歲少年的父母。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母。


    潭東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他感覺到縛住他的繩索鬆動了一些。


    事情過去很久之後,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殺了自己的父母,當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擺放在他麵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樣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無關係。


    他在看守所裏呆了兩個多月,不斷有人在審訊他,還有些人穿著白大褂。後來,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閉的醫院裏接受治療。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但卻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則,為什麽所有人都說是他殺了他的父母?


    在醫院裏那大半年時間,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為他每天必要溫習一遍的功課。他想到了家裏每日的吵鬧,東西碎裂的聲音,還有那株枝繁葉茂的梔子花樹,和自己傍晚時在大坑邊的哭泣。


    又過了許多年,十六歲的少年已長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個彼此深愛的女孩。那個女孩現在在底下嘶聲叫著他的名字。


    唐婉。潭東喃喃念叨兩聲,心裏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許就是在第一次發生地震之後吧,他覺察出了自己的變化。這麽些年,他一直堅信自己體內潛藏著一個惡魔,其實是它殺死了他的父母。那惡魔在他身體裏沉睡,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醒來。譚東再也不敢夜裏睡覺了,因為他覺察出那惡魔已在蠢蠢欲動,他不能給那惡魔傷害唐婉的機會。


    他曾發誓要用生命來保護唐婉,但誰能知道,他時刻戒備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憊不堪,滿身傷痕。


    而這一切,現在都要結束了,他看看下麵痛哭嘶號的唐婉,心裏隻生出那麽多的依戀。他這時忽然想到,痛苦原來其實也是種幸福,隻是這幸福就要離他而去了。


    下麵的秦歌轉身用*逼開幾個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指向背對著他的杜傳雄。他的腰板雖然依然挺得筆直,但是他心裏卻是怯了。在這種環境下,麵對這些一群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還有一個看似儒雅實則城府極深的杜傳雄,他的勝算實在不多。而且,連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個問題。


    作為一個警察,在這時候,該怎麽做?


    唐婉爬向插滿刀子的木板,徒勞地想把木板移開。橫木上的譚東嘶聲叫著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離開這裏,快點離開!"唐婉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移不開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來時,她便被人拖到了邊上。她奮力掙紮著,臉上涕淚縱橫,絕望的眼神讓她不再是一個溫柔的女人,而像一頭垂死的母獸。


    木樁在燃燒,火焰像一條爬行的蛇,漸漸向木樁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幾名大漢抱住動彈不得,還在拚命掙紮;唐婉不斷向木板處爬去,每當到達木板邊上,便會被人再次拖開;譚東在橫木之上憐惜且絕望地盯著唐婉,高聲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指著背對他的杜傳雄,但這一*他卻無論如何也開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譚東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已經沒有人能阻止發生的慘劇,一根木樁驀然一歪,橫木與被縛住的譚東便晃了晃,接著,另一邊的木樁轟然折斷,橫木帶著譚東便直落下來。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譚東跌落瞬間的眼神,那裏麵沒有恐懼,隻有歉疚和解脫。在唐婉淒厲的尖叫聲中,譚東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體,血液急速從他身體的各處湧出,很快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但他的眼睛卻仍然不閉,它盯著唐婉的方向,好像還在為自己不能再保護她而自責。


    唐婉徒勞地想爬到他身邊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雙臂前伸,似乎這樣就能離譚東近一些。她的嘴巴張大,卻再發不出任何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臂終於緩緩落下,她的頭也緊緊地貼著地麵,整個身子一動不動,隻是她的眼睛還圓睜著,嘴巴還在不停地蠕動。


    她的魂魄好像已隨譚東一塊兒離她而去。


    火還在燃燒,人群還在歡呼,沙博瘦子還在掙紮,秦歌已經垂下了持*的手,杜傳雄回過身來,臉上掛著一些輕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繼而變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閉上眼睛時想,我就要死去了嗎?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譚東在一塊兒,這樣,死去未嚐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唐婉於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沒有恐懼,再沒有痛苦了,雖然對生活似乎還有那麽一點遺憾,但**一定是個無知無息的虛空世界,在那裏,一定會忘了遺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來,黑暗終於再次來臨。


    唐婉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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