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江南春是金陵城內最大的酒樓,位於金陵城南朱雀大街邊上,鬥拱飛簷,青磚紅瓦,前樓後院,院中有假山流水,各種奇花異草,頗有魏晉時的建築風格。


    這座樓建於二百年前,據說是當年金陵李家祭祖後用來招待外賓的酒樓,李家敗落後,被一位神秘富商以極低的價格買了下來,保留了原先的風格,又重新裝飾,成了現在的江南春。


    時值三月,院落內桃花、櫻花交相輝映,八角亭上,隱約看到一名白衣素紗女子撫琴。


    江南人太懂得享受了。


    這是範小刀來到江南春的第一感覺。


    範火舞、小叮當留在了行署之內,由於她倆身份特殊,範小刀並沒有一起帶來,江南春門口掛著一條橫幅,紅底白字,寫道:熱烈歡迎範小刀總捕頭蒞臨金陵!


    範小刀道:“不用搞這麽大陣仗吧?”


    譚時飛笑道,“總捕頭初來江南,又是第一次吃飯,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這樣太破費了。”


    譚時飛道:“又不用我們掏錢,範大人是京城來的,可能不太懂江南的規矩,隻要咱們願意,那些江湖幫派巴不得請咱們吃飯。”


    三人走進酒樓,偌大一個酒樓,竟沒有一個客人,範小刀覺得奇怪,譚時飛解釋道,“這酒樓的老板,當年差點入獄,我於他有恩,跟他打了招呼,今日清場,不做生意,專門來給大人接風。”


    範小刀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也沒有深究。


    來到雅間,房間內早已有七八人等候,看到範小刀來,紛紛站起身前來行禮,譚時飛一一介紹,有漕幫幫主陳豹、大江幫幫主段鴻飛,此外,還有當地江湖上比較有名的名宿、幫派首領。


    陳豹大步上前,抱拳大笑道,“京城一別,已隔數月,沒想到今日又能在江南重逢,範大人神采猶勝往昔!”


    臘月武林大會,漕幫也有參與,範小刀與這位漕幫幫主也有過幾麵之緣,但當時幫派眾多,也隻是點頭之交。


    範小刀打了個哈哈,“江南水土養人啊!”


    “範大人初來江南,我們代表江南武林表示衷心歡迎,在這裏略備薄酒,多謝大人賞光!”


    譚時飛介紹完,道:“大家先落座,邊吃邊聊?”


    陳豹拍了拍手,有三名俏麗的女子,端著三杯茶,跪在範小刀身前,陳豹道,“按照我們這裏的風俗,接風洗塵,當以茶始,也不知大人喜歡什麽茶,就每樣都準備了一些。”


    範小刀看了一眼,三杯茶,有綠茶,茶湯如翡,有紅茶,茶湯如朱丹,還有黑茶,茶湯濃鬱,他雖然不懂茶,但一眼就看出,這三杯茶,都是極品香茗。


    有趣的是,三名奉茶的女子,十五六歲,模樣俏麗,也分別穿了綠sè、紅sè、黑sè的衣服,與茶湯交相輝映。


    範小刀問,“這茶不便宜吧?”


    譚時飛笑道,“都是江南特產,用來招待貴賓的。”


    範小刀又問,“入鄉隨俗,那我該全喝了,還是選一杯喝?”


    陳豹道:“大人請隨意。”


    範小刀指了指那一杯綠茶,俏女子嘴角一笑,緩緩起身,捧著茶送到範小刀手上。


    眾人大笑。


    陳豹道,“範大人好眼光!咱們入座吧!”


    其餘兩名女子奉茶而去,綠衣女子則跟著坐在了範小刀一側,範小刀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陳豹道,“大人挑了綠茶,這捧茗女子,就是你的婢女,以後就跟著你了。”


    “什麽?”範小刀一口茶差點沒有噴出來,喝茶還要送女人?天下還有這等事?範小刀擺了擺手,道:“不必,我有手有腳,不用別人服侍。”


    綠衣少女見狀,臉sè煞白,渾身顫抖,眼淚幾欲落下,衝範小刀連連擺首。


    陳豹道,“這些少女,都是賣入青樓的賤籍,若大人不肯收下,免不得被退回青樓,淪落風塵。以後的日子,怕是生不如死。”


    大江幫主也道,“紅粉佳人配英雄,大人可要憐香惜玉啊。”


    範小刀想了想,也罷,讓她坐下,大不了等結束後,還她自由身便是,於是坐在了主賓位上,譚時飛道,“起菜!”


    不多時,飯菜擺滿了酒桌,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幹貝鹿尾尖,滿滿當當擺滿了一桌,有些菜品,範小刀連聽都沒聽過。


    範小刀道,“這一桌菜,得不少銀子吧?”


    陳豹道,“百八十兩銀子而已。”


    百八十兩銀子?而已?


    範小刀雖聽說過江南富庶,但卻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奢靡生活,根本超出了他的想象,一百兩銀子,是他將近兩年的俸祿,在京城,尋常百姓家,一年的開銷,也不過十幾兩銀子,在黑風寨,一百兩銀子夠山寨百餘號兄弟吃喝兩月,而在他們眼中,隻是區區一頓飯錢!


    範小刀心中警惕,又是橫副,又是包場,又是送婢女,他們這是特意給自己準備的糖衣炮彈,有


    備而來啊。


    他道:“不必如此麻煩。”


    陳豹聞言,對伺候一旁的掌櫃道,“你們做的什麽菜,大人都不喜歡吃,端出去,倒掉!”未等範小刀反應過來,掌櫃已吩咐夥計,把那一桌子菜全部撤下。


    “大人再點點別的?”


    範小刀道,“簡單一些,一人一碗麵得了,下午還有公事,就不飲酒了。”


    陳豹道,“無酒不成席嘛,咱們江湖中人,豈能無酒?”


    譚時飛趁機道,“大人說不飲酒,那就是不飲了,你那麽多廢話作甚?”


    陳豹尷尬一笑,“好,好,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嘴角堆笑,臉上卻略過一絲慍怒。


    譚時飛又道,“總捕頭,在開席之前,還給您帶了個小禮物?”


    範小刀道,“都是同僚,不用搞這麽客氣。”


    譚時飛卻道,“別的禮物,我們可不敢送,但這個禮物,請大人務必收下!”說罷,喊道,“帶上來。”


    隻見一人五花大綁,在幾名官差的押送下,來到了包間之內,正是今日一早,在城門口攔住範小刀那名武校尉。


    撲騰!


    武校尉跪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今日衝撞了大人,還請大人責罰!”


    範小刀問,“你可知錯?”


    武校尉道,“小人知錯。”


    “錯在哪裏?”


    “小人不該調戲大人家眷,更不應該出言辱罵大人!”


    範小刀搖了搖頭,“錯了。你的問題,不在於這些,而在於身為朝廷執法人員,卻利用私權,中飽私囊,仗勢欺人。你不是要責罰嘛?”他對譚時飛道,“革去他校尉之職,交給六扇門嚴查其亂紀之事。”


    武校尉聞言,臉sè大驚,“大人開恩!”


    譚時飛也道,“武校尉雖然有魯莽,但平日裏也是勤勉盡責,他老婆上月剛生了兒子,上有高堂要孝,下有繈褓待養,他是家中唯一的勞力,革職,會不會有些太嚴重了?”


    範小刀冷冷道,“這也不成能為他枉法亂紀的理由!我們金陵的城門官,是替百姓看門護院,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麵,若由這種人把持著,百姓會如何看待我們?”


    武校尉本來以為,今日被綁到這裏,最多訓斥幾句,大不了挨一頓揍,做做樣子了事,沒想到這新來的副總捕頭,因為一件小事,竟要革了自己職!這可與譚時飛跟自己所說的有些出入。


    想到此,他一不裝了,站起身,道,“姓範的,別給你臉,不要臉,你一個外鄉人,在我們金陵地盤上,以後免不得有用得著兄弟們的地方,真要趕盡殺絕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都麵露驚愕之sè。


    倒是陳豹,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似乎早已預料到會發生此事。


    範小刀道,“我用得著誰,用不著誰,不勞你費心。”對譚時飛道,“謝謝你的禮物,帶下去吧。”


    武校尉還要開口,譚時飛朝他使了個眼sè,將他帶了出去。來到樓外,武校尉道,“譚爺,這可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譚時飛抽出刀,將他身上繩索挑斷,皺眉道,“我也沒料到會如此,不過,既然開口了,我也無權阻攔。”


    武校尉道,“那我該怎麽辦?”


    譚時飛道,“我倒是有個辦法,就不知道你能不能豁出去了。”


    “什麽辦法?”


    譚時飛道,“他一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最怕招惹是非,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附耳過來……”


    他在武校尉耳旁言語一陣,武校尉道,“這樣,行嘛?”


    譚時飛道:“下午開會,到時候你試一試,我再拉攏幾個同僚,一起幫你說項說項,興許事情還有回旋之地。”


    武校尉點頭,“好,就這麽辦!”


    ……


    譚時飛回到酒席,麵早已端在了桌上。


    範小刀招呼他落座,由於都是第一次見麵,大家也都客客氣氣,聊一聊江南的風土人情,酒桌文化,吃喝玩樂,衣食住行,這些都是酒桌上的通用話題,雖然沒有酒,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範小刀道,“沒想到,你們江南武林的幫派,關係如此融洽。”


    大江幫段鴻飛道,“我們江南武林,與其他的地方不同,打劫、殺人、放火,那是強盜們才做的事,開門收徒,這種又賺不到多少錢,這裏沒有十大門派,但大家也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抱團取暖,這些年來,我們組成了江南武林聯盟,若論武功,雖難以與少林、武當齊名,但若論財力,怕是尤有勝之。這都是漕幫陳幫主之功啊!在江南,沒有陳幫主辦不成的事兒!”


    當初在海天山莊,這位漕幫幫主的兒子,被人當成冤大頭,騙走了十幾萬兩銀子,武功行不行不知道,看來有錢卻是真的。


    陳豹道,“段老弟真是抬舉我了。我們江南能有如此地位,多虧了這些年官府的大力支持,尤其是譚爺的支持,當然,以後都是一家人,在範大人的幫助下,我們江南武林必將更上一層樓!


    來,我提議以茶代酒,一起敬範大人!”


    “敬範大人!”


    範小刀端起茶杯,微飲了一口。


    陳豹趁機道,“本來今日接風宴,有些話不當說,可是現在我們漕幫遇到了大問題,範總捕頭分管江湖司,所以有件事,我得求總部頭幫忙。”


    範小刀問,“哦,何事?”


    陳豹道,“我們漕幫有一批貨,本來是運往京城的,可數日前,才出了金陵城,就被一個叫天麻幫的人搶了,我們幾次派人去交涉,對方始終不肯搭理,隻有求助大人了。”


    範小刀道,“漕幫乃天下八幫十會之首,連一個天麻幫也解決不了?”


    陳豹道,“如今江湖不比當年了,我們漕幫做得是正經生意,打打殺殺之事,早已不做了,遇到問題,找官府解決,才是合法之道。大人,天麻幫這些人,殺人放火,強搶民女,無惡不作,不但給漕幫帶來麻煩,對金陵百姓來說,也是一種禍害,懇請大人能夠出手解決。”


    範小刀心說,怕這才是你們請我吃飯的目的吧。


    他道,“天麻幫沒有在六扇門備案,便算作是非法組織,不在江湖新政的保護條款之內,若要剿匪,怕是要知府大人首肯才行。”


    陳豹道,“那就要大人多多幫忙了!”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放在了他身前。


    範小刀問,“這是什麽意思?”


    陳豹道,“大人初來江南,要安家,置辦東西,我們也不知該送什麽好,花錢地方多,我們江南武林幾個朋友們商量了一下,湊了一份見麵禮,還望大人笑納,不要嫌棄!”


    範小刀低頭看了一眼,足足有七八張,每張銀票的麵額一萬兩。


    這些人真是好大的手筆,自己才一來,就送了自己七八萬兩銀子,要知道,這些錢,若是在官府當差,怕是一輩子也賺不到。


    難怪當初在駙馬府見到的那位買`官的,竟肯花十萬兩銀子,鑽破頭送到錢駙馬手中,隻為了買一個知縣的位子,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看來不是傳言。


    又是酒席,又是銀子,又是美女。


    他們不是有求於自己,而是想拉自己下水啊。


    亦或是,他們忌憚什麽,想用這筆錢,來堵住他的嘴?


    範小刀把銀票推了回去,“我與趙行來江南,是為了當好這個六扇門的差,都是給天子辦事,給百姓辦事,這些銀兩,我看就不必了。”


    陳豹道,“莫非大人嫌少?”


    範小刀哈哈一笑,“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銀子,又怎麽會嫌少?隻是無功不受祿,你這筆錢,我不能收,也不敢收啊!”


    他拿起筷子,快速將那一碗麵吃掉,站起身,道:“譚捕頭,你們先吃,我有事先走一步!謝謝你們的麵!”


    說罷,範小刀離開了酒席。


    隻留下眾人麵麵相覷,陳豹道:“看來不是好相與的主兒啊。”


    譚時飛道,“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給他機會帶他一起吃肉他不肯,那就隻好想辦法讓他吃癟了!”


    段鴻飛道,“譚爺可有辦法?”


    譚時飛道,“你可知我為何擺出這麽大陣仗,又是包場,又是拉橫幅?”


    段鴻飛搖頭,表示不解,之前應天府的通判來上任,也是他們一桌人招待的,也不過是尋常酒菜,銀一千兩而已,他一個六扇門總捕頭,竟要擺出如此高的規格。


    “初來金陵,拒不配合克職盡守的城門官檢查,反而出手毆打,這叫做飛揚跋扈。來吃接風宴,還要包場拉橫幅,這叫狂妄自大,一頓飯花掉將近百兩銀子,這叫奢靡浪費。一個在京城芝麻綠豆的小官,到了江南,得意忘形,若是這些事,傳到京城那些人耳中,人家會怎麽想?”他又歎了口氣,“隻可惜,那八萬兩銀子,他沒有收下。”


    段鴻飛道,“譚爺,真是好算計。依我看,這金陵六扇門總捕頭一職,除了譚爺,誰也做不來,與其如此,倒不如想辦法把他擠兌走了,才是正途!”


    譚時飛道,“才打交道,我還是沒有看透他的深淺。正主兒還沒來呢!”


    他們口中的正主,正是即將上任的六扇門總捕頭趙行。


    不過,譚時飛倒也不怕,六扇門上下一百多號人,老一輩的退的退,離的離,各要職上的骨幹,都是譚時飛一手提拔起來的,可以說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這兩個人來,也折騰不起什麽風浪,用不了多久,就讓他們卷起鋪蓋走人。


    眾人附和道,“也對,管他是總捕頭,還是副總捕頭,在金陵城內,一手遮天的,是譚爺!誰不知道,譚爺是轉運使大人的心腹,就連知府大人,都要賣三分麵子!”


    這句話,陳豹聽在耳中,很不是滋味。


    若論信任度,他才是謝芝華的真正心腹,許多謝芝華的隱私之事,都是他一手操辦,不過他畢竟隻是一個江湖人,官麵上的一些場合,終究還是讓譚時飛去處理。


    譚時飛哈哈一笑,“一手遮天?有點過了。要想遮天,怎麽也得加上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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