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門。


    譚時飛的熱情,讓範小刀有些意外。剛來金陵城,屁股還沒坐熱,又是送美女,又是送銀票,這讓他生出了警戒之心。


    這哪裏是接風,這分明是把範小刀架在了火上烤。


    更像是對範小刀的一種試探。


    範小刀是江湖人,又分管江湖司,自然懂得這些江湖規矩,他們這是要想方設法把自己拉上船,讓自己跟他們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如今範小刀拒絕了他,接下來怕是不會和顏悅sè了。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難堪出醜。


    他不是惹事之人,卻也不是怕事之人。


    京城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會害怕江湖人?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這裏是金陵,與京城確實有區別,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雙方就算有爭鬥,麵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而且要搞事情,也得按照規矩來,但金陵就不同了。


    範小刀和趙行來江南,接手六扇門,一是整頓江南的江湖風氣,傳達江湖新政理念,二是調查私鑄銅錢一案,還沒等開始,就已掉進了對方糖衣炮彈的陷阱之中。


    換作其他人,怕是早已淪陷。


    來江南之前,太子曾經暗示過他,江南官場、江湖勾結太深,風氣極差,要他做好心裏建設,要想查清案子,並非容易之事。


    前腳在落腳地,譚時飛就進來了。


    他開口就是滿臉歉意,“範大人,今日接風宴真是對不住,沒有跟大人通氣,自作主張,弄得不歡而散,是我唐突了。”


    範小刀見他如此,也不好說什麽,隻是道:“以後這種宴請,盡量少安排為妙。你來的正好,我有些話要問你。”


    才到金陵,按照官場規矩,要找自己的頂頭上司金陵知府謝愚報到,得提前做好功課,“謝大人是怎樣的人?”


    譚時飛道,“謝大人為人清廉,是個好官,也是個清官,在百姓中口碑甚好,隻是……”


    “隻是什麽?”


    譚時飛低聲道,“他做事有些唯唯諾諾,凡事沒什麽主意,是個老好人了。”


    範小刀有些奇怪,這位謝知府,據說是從鬆江知縣提拔上來的,泰和三年的進士,在知縣位子上熬了十幾年,一年前被提拔為金陵知府。


    這件事,可令所有人跌破眼鏡!


    要知道,金陵乃江南最為富庶的三地之一,金陵知府一職,甚至比一些邊陲的巡撫都要熱門,是無數人垂涎三尺的肥肉,怎麽會落到一無背景,二無關係的人頭上?


    隻是當個老好人,絕不能坐上這個位子!


    這時,小叮當進來道,“門外有個人,自稱是知府大人的師爺,要進來見你。”


    範小刀連讓他進來,不多時,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書生打扮的幕僚,來到院內,看到譚時飛,連連哈腰,“譚捕頭也在呢!”


    譚時飛向範小刀介紹道,“這位是金陵府上的二爺,宋不凡宋師爺。”又問,“大人外出巡查回來了?”


    宋不凡一愣道,“回來了?”旋即反應過來,“剛剛回來。聽說京城來的範副總捕頭來了,這不要請範大人往衙門一敘!”


    範小刀拱手道,“在下也正準備去拜謁大人,師爺稍後,我去換套衣服,隨後就到。”


    譚時飛道:“我剛好也有點事找謝大人,同你一起去。”


    範小刀換了紅衣捕頭服,與譚時飛一起前往知府的公署。都在一個衙門內辦公,知府在正堂,六扇門在衙門東南角,中間隔著兩道牆。


    不審案開堂之時,謝愚一般都在書房辦公,反倒自己的公署,平時不怎麽去,一般是幕僚還有幾個書吏在用。


    譚時飛帶著範小刀來到書房門口,門也不敲,直接推門而入。


    謝愚正在看公文,見二人進來,連忙起身,迎了上來,笑道:“譚捕頭也來了!”他打量著範小刀,道:“聽說京城派來了兩位六扇門總捕頭,想必這位便是範捕頭吧,年紀輕輕,果然是英雄少年!”


    範小刀上前施禮,謝愚攔住道,“沒有外人,不必客套。快些坐下。”


    書房中有套茶具,以橡樹根雕刻而製,已有了包漿,看上去有些年份,他坐在主人位上,親自為二人擺弄茶葉,道:“本官也沒什麽愛好,就喜歡點好茶,今年剛下來的明前龍井,來嚐嚐!”


    譚時飛道,“我倆有口福了!”


    他看到茶桌上有水果,連招呼也沒打,直接拿起一個來,吃了起來。


    範小刀有些驚愕,好歹也是下屬,這譚時飛怎得如此隨便,譚時飛拿起一個蘋果,遞給範小刀,“你也來個?”


    範小刀搖了搖頭。


    兩杯清茶,擺在兩人麵前。


    譚時飛放下水果,端起茶杯,聞了一下,道:“謝大人,你這茶不錯,就是水不太行啊。”


    謝愚笑道,“譚捕頭真是懂行,這茶水是從前院井中打出的。”


    譚時飛道,“改日我讓人給送一車聖泉水給大人。”


    聖泉在鳳陽府,號稱江南第一泉,水質清冽,乃是泡茶的極品水源,隻是距離金陵城將近五百裏,要運一車水過來,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都是一筆不菲的數字。


    謝愚道,“那可要多謝譚捕頭了。”


    三人閑聊了片刻,範小刀覺得此人說話和藹,似乎沒什麽脾氣,與


    譚時飛所說所差無幾。


    幾杯茶落入腹中,譚時飛從懷中取出一紙公文,道:“這是江寧縣捕房捕頭孔順義的委任狀,大人給簽了吧。”


    “江寧縣捕房?”謝愚遲疑道,“江寧縣不是去年秋剛換了捕房頭嗎,我記得好像叫郭守涼,這幾個月送過來的幾個案子,都辦得不錯。前不久江寧縣富戶殺妻案,好像就是他破的。”


    譚時飛道:“大人,這個案子怕是另有隱情,那郭守亮手底下不幹淨,被我的人查到了,理應嚴查,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我讓他引咎辭職,把二捕頭孔順義扶正,還江寧縣一個清平。”


    謝愚問,“這事兒,江寧知縣知道嗎?”


    譚時飛搖了搖頭,“這件事,他並不知情。”


    “怕是不妥吧?”


    “這個安排,轉運使謝大人打過招呼,咱們也不敢招惹啊。”


    謝愚一聽轉運使大人,連連點頭,“謝大人打過招呼,那自然是要照辦的,可我沒見過他的條`子啊?”


    譚時飛道,“要不,我給您要一個去?”


    謝知府臉sè微微一變,擺了擺手,“這等小事,不必再去找謝大人,我簽了便是。”說罷,提起筆墨,在委任狀上簽上了自己大名。


    範小刀看得目瞪口呆,譚時飛在謝愚麵前,未免太過於飛揚跋扈了,連人事安排都自作主張,就是不知他口中的轉運使大人到底是什麽人。


    看上去謝知府很是懼怕此人。


    一個人名,就把謝愚嚇成這樣子,至於譚時飛,多半是假借轉運使的名義來找謝愚的,原來這金陵城內藏龍臥虎。


    難怪譚時飛說他唯唯諾諾,他這是把金陵知府給架空了啊!


    譚時飛拿到委任狀,“謝謝大人!”


    一個金陵,兩個謝大人。


    一個是金陵知府謝大人,一個是江南轉運使謝大人。


    不知道他謝的是哪個謝大人。


    譚時飛道:“你們先聊,我還有點事,先告辭。”


    謝愚也站起身,將他送出門外,待譚時飛走後,謝愚臉sè變得十分難堪,冷哼一聲。


    範小刀道,“大人對譚捕頭似乎有意見啊?”


    謝愚道,“狗仗人勢的東西,仗著江南轉運使的關係,在金陵城內橫行霸道,自我調任金陵城,就沒辦過一件順心的事!”


    “那一位謝大人,又是何人?”


    謝愚道,“江南轉運使謝芝華,以前是個禦史,幾年前來金陵,成了金陵一霸,就連巡撫大人也要給幾分麵子。”他低聲道,“聽說是太平公主的人。”


    範小刀心中暗驚,這太平公主真是無處不在啊。難怪金陵知府做個老好人,敢怒不敢言,他不過是一個地方提拔上來的小官,又怎麽能扳得動紮根此處,在這裏經營數年的江南轉運使?


    謝愚又道,“還好你跟趙捕頭來了!”


    範小刀道,“大人真是抬舉我們了。”


    謝愚道,“這幾個月來,他想盡辦法謀求總捕頭一職,又是到京城托關係,又是使銀子,本以為總捕頭一職是囊中之物,隻是沒想到,朝廷會派你們二人過來。”


    說罷,他從取出一把鑰匙,打開抽屜櫃,取出一封信,遞了過來,範小刀接過一看,當即大驚,竟是太子朱延的手書。


    他這才明白,難怪謝愚能當上金陵知府,原來他的身後,也有個靠山,那便是太子朱延。朱延在金陵呆了四年,又怎麽會不扶植自己的親信?


    隻是,這個極為隱秘,謝愚到任之後,表麵上與太子沒有任何關聯,政務上也沒什麽主見,看似被譚時飛等人架空,實則是在隱忍,在等一個機會。


    譚時飛謀求江南六扇門總捕頭一職而不得,多半是謝愚在後麵搞事,太子擔任六扇門總捕頭,又怎麽會讓太平公主的人把持江南六扇門?


    書信中,朱延對範、趙二人大加推崇,讓謝愚配合兩人的工作,徹底整頓江南官場與江湖勾結的一團亂象。


    書信的落款時間,是去年十一月。


    那時,武林大會還沒有召開,他們與駙馬府的人鬥得正烈,看來,太子把二人派到江南,並非一時衝動,也不是向太平公主妥協,而是謀定而動。


    他早已預料到,與太平公主的爭鬥,最後會是什麽結果,提前為二人想好了退路,也借這個機會,把他們從六扇門緝盜司中脫離開來,給他們一個更大的施展空間。


    範小刀將書信還給謝愚,“沒想到,你也是太子的人。”


    謝愚道:“當年我做鬆江知縣之時,帶著百姓開渠修溝,太子微服私訪,去鬆江田間隴頭考察,我當時不認識殿下,見他談吐不凡,以為是鄉間能人異士,與之攀談甚久,後來邀請他去府中作客,兩人秉燭夜談,從農桑之事到治國之道,隻感覺是同道中人,相見恨晚。”


    他回憶道,“當初,我並不知他身份,後來我在鬆江知縣任滿之時,忽然朝中來了一紙調令,委任我為金陵知府,江南赴任之後,再見到他,才知道是太子殿下。他對我說,金陵城內,魚龍混雜,官場吏治,混亂不堪,讓我暫且隱忍不要妄動,所以一年來,我幾乎不問政事,金陵官場見狀,更是不再忌憚,我也落得了個老好人的名號。直到去年底,太子來信,說要給我派來兩個幫手。範捕頭,你們來的真是時候啊!”


    範小刀頓時


    明白,難怪太子讓二人放開手腳,這是把他們兩人,當做了捅破金陵官場的兩把尖刀!


    範小刀起身,深行一禮,“以後日子,多多仰仗大人了。”


    謝愚握住他手,“大家互相扶持。趙總捕頭什麽時候到?”


    範小刀道,“月底之前吧。”


    “譚時飛做事獨斷專行,說話做事又是兩麵三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yin險的很,你要小心他,別著了他的算計。”


    範小刀哈哈一笑,“多謝大人提醒,大人是正經的官場之人,說話行事,一切依規矩來,我們與大人不同之處,而我們做事,除了用法律,還有一件別的武器。”


    “什麽?”


    範小刀道,“手中的刀。”


    ……


    下午是一個六扇門的見麵會,謝愚破天荒的來到六扇門,親自送範小刀正式履職。


    譚時飛看到謝愚,愣道,“你怎麽來了?”


    謝愚道,“怎麽,本官不能來嗎?”


    譚時飛哈哈一笑,“大人的一城父母官,這裏又是知府衙門,又何來不能之理,大人能蒞臨六扇門,是我們六扇門的榮幸。”回頭道,“還不行禮?”


    眾捕快跪下道,“見過大人!”


    謝愚淡淡道,“都起來吧!”他指了指範小刀,“這位是……”


    未等謝愚繼續,譚時飛接過話,道,“這是我們新任的六扇門副總捕頭範小刀,京城來的。在六扇門才幹了不到一年,屢破奇案,破格提拔為紅衣捕頭,真是年少有為啊,還不見過範副總捕頭?”


    這話信息量極大。


    京城來的,不到一年,紅衣捕頭。


    幾個詞,難免讓人以為,範小刀之所以火速提拔,是因為有什麽關係,而並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在六扇門,從一個捕快到紅衣捕頭,按正常程序,少說也得十年,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也熬不出個紅衣捕頭,而眼前這少年,年紀輕輕,就成了紅衣捕頭,自然難以讓在場的老刑名們不服氣。


    謝愚被搶白,臉sè一陣青一陣紅,並不好看。


    不過,他又發揮了隱忍功夫,拍了拍手,“好,既然人已送到,本官先告辭。”說罷,與宋師爺離開了六扇門。


    果然,一名老捕快yin陽怪氣道,“屢破奇案?不知範副總捕頭破了什麽案子,可拿出來讓大家分享一下?”


    出招夠快!


    範小刀淡淡道,“也沒什麽奇案,抓了幾個間諜,搗毀了北周在京城布局二十年的諜報網絡,破了使館命案,避免了一場外交爭端,為朝廷收複鳳凰嶺提供了絕密情報,運氣好而已。”


    此言一出,那老捕快頓時不再言語。


    眾人都目瞪口呆。


    這哪裏是奇案,這是不世功啊。


    難怪年輕輕成了江南六扇門的副總捕頭。


    眾人看向他的眼神,頓時不一樣了。


    譚時飛見狀,連道,“老羅,都知道你是老刑名,破案無數,不過,跟範大人比起來,你那些事就別在這裏現眼了,在這裏yin陽怪氣,是對範大人有意見,還是對我有意見?”


    那位姓羅的老捕快,麵sè通紅,道了一聲慚愧,退了下去。


    “今日是範大人履新之日,我們來請範副總捕頭來講兩句。”


    範小刀道,“我叫範小刀,山東人,如今派到江南,擔任副總捕頭,分管江湖司,配合總捕頭趙行主持六扇門工作,片湯話套話我就不多說了,我請各位舉起手,重溫一下我六扇門入門誓言。”


    眾人紛紛舉手。


    “吾輩公門之人,當恪守盡職,盡忠報效朝廷,為國為民,不以武犯禁,不恃強淩弱,以吾輩之所能,讓宵小之輩有所震懾,讓權貴之人有所忌憚,為沉冤者得雪,為弱小者仗劍,為天下開太平!”


    聲音傳遍六扇門的每個角落。


    這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可是能夠做到的,到底有多少?


    範小刀道,“我看了一下名冊,咱們江南六扇門,登記在冊的,共有一百八十七人,可現場在座的,隻有八十餘人,不知道在座的諸位,誰能告訴我,那剩下的一百人,到底什麽去向?”


    現場一片死寂。


    不應該是一團和氣,說些鼓舞人心的話嗎,怎麽一上來就找茬了?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隻是這火燒得也太快了吧?


    譚時飛道,“範大人,剩下那些人,有些外出查案,有些在巡邏,因為大人來得匆忙,所以沒能召集全。”


    範小刀道,“那些是應當的,名冊之上,我看到隆泰六年的人,到現在依舊在當差,領取俸祿,若沒有算錯,他們都已經八九十歲了吧?譚捕頭,你代理總捕頭將近一年了,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怎麽回事?”


    譚時飛臉sè十分難堪,這是當著所有人的麵,給自己的一個下馬威啊,他道,“這個中原因,有些複雜,容我事後單獨稟明。”


    範小刀道,“有什麽話,不必藏著掖著,咱們當麵說清吧。”


    就在陷入僵持之時,門外忽然有人大罵,“姓範的,你個混蛋狗`娘養的,給我滾出來!”


    範小刀聞言,臉sè一沉,帶著眾人,來到門外,隻見那個已被革職的城門官蔣校尉,背著被褥,赤裸著上半身,站在六扇門口,破樓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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