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玖堵在門口,眯起眼睛笑了笑,客客氣氣地吩咐道:“被褥就不用換了,勞煩姑娘給送點熱茶過來。”


    他把洪天楚派來的侍女都打發走,關好房門一回身,就見寒川已經在外間的榻上盤坐入定了,呼吸綿長平穩,深厚的內力運行周身,隱隱散發出一種既內斂也霸道的壓迫感。


    他湊過去圍著轉了兩圈,心中不由得暗暗讚歎,這孩子雖然年輕,但天賦極高,練功又比旁人都刻苦,真是想不成為絕頂高手也難。


    從下青城山鑄劍起到如今,寒川不過曆練了這不足半月的光景,看起來卻顯得比之前成熟了許多,眉目五官日漸舒展,身材越發挺拔修長,一點點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同外人打交道時已大有名士俠者沉穩從容的風度。


    可能唯獨在遇到與自己相關的事情時,才總是會作出些毛躁衝動、甚至偶爾稚拙到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


    顏玖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雙手撐著下巴盯著寒川看個不停,就好像是在觀賞一棵由自己親手培育成材的蒼竹翠柏,滿目充盈著說不出的驕傲得意。


    就這樣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房門被敲響了,門外傳來一道頗為爽朗的聲音:“九公子可在裏麵?”


    顏玖皺皺眉頭,有些不情願地起身,卻在開門時換上了一副熱絡的笑臉。


    赫連煊還保持著敲門的姿勢,見顏玖出來,便收回手抱拳道:“冒昧來訪,打擾九公子了。”


    顏玖拱手還禮,側身將人讓進門內,道:“林兄客氣,小弟正想著去找林兄呢。”


    “哦?”赫連煊挑眉,輕笑問道:“九公子有事?”


    這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一看就是佯裝出來的,放在他那張北方少數民族特有的、因輪廓線條過於深邃冷硬而有些凶凜悍然的臉上,顯得十分別扭。


    顏玖卻隻當看不見,請他入座後,道:“我這人最怕自己悶著,看徒弟打坐又甚覺懶惰慚愧,這不閑得心慌嘛,便想找林兄隨便聊聊,見笑了。”


    赫連煊朗聲大笑,連連搖頭道:“我這故友之徒,可真是個秒人。”


    寒川被他這道笑聲驚動,收了功力,起身從外間踱步至廳裏,向赫連煊抱拳施禮:“林公子。”


    赫連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身前的少年,見他行動如風、身姿卓立,足下輕而穩,身移擺不動,連半點腳步聲都沒有,便知這少年是個內力高深的。


    他頷首致意,剛想說話,卻被扣門聲打斷。


    寒川去開門,見是送熱茶來的侍女,兩人說了幾句話,他便提著一壺熱茶回到廳中,道:“洪門主叫她轉達,說戌時在正殿開宴,請師父歇好了便過去。”


    顏玖招招手:“先斟茶來,我借花獻佛,與林兄喝一杯。”


    赫連煊抿了口熱茶,道:“本也是來請九公子過去正殿的,咱們莫讓洪門主久等,邊走邊說吧。”


    從居所過後殿再到演武場正殿,要走一段稍微有點遠的路,路上赫連煊問顏玖:“寒川小兄弟今年貴庚?我觀你二人似乎相差不大,怎麽師徒相稱?”


    顏玖愛憐地拍了拍寒川的背,自豪道:“川川倒真沒比我小幾歲,但卻是我一手帶大的。他父親本是我的師兄,英年早逝,與我師父一同去了,這孩子隻好由我來教養,幸而不算辱命。”


    “的確,”赫連煊並不看顏玖,他盯著腳下的路,讚歎道:“所謂名師出高徒,寒川小兄弟的氣息如此雄渾沉穩,我曾聽陳兄說,貴教修璞真訣,大成者可吞吸吐納天地之靈氣以為自身給養,他怕是指日可待了吧。”


    顏玖心中一動,腦子轉得飛快,繼而恍然大悟,暗自冷笑道:這北狄賊子難道是在打璞真訣的主意?怪不得要刻意跟他們扯上關係,野心倒不小。


    “哪裏哪裏,川川雖頗具天賦,但還早得很呢,”顏玖含糊應道,接著把話題岔了過去,轉向北線三鎮:“林兄是北方人?與家師在北線哪一鎮相識?河間府?真定府?還是太原府?”


    此三鎮屬南梁疆土,位於北燕和南梁的交界處,乃兵家要塞之地,常年大小紛爭不斷。據顏玖得到情報,赫連煊那身為北燕元帥的兄長,眼下就駐紮於此。


    不過什麽北線三鎮偶遇歸元教長老,那都是赫連煊在胡謅八扯,他大概也怕多說多錯,隻回道:“我確是北方人,不過三鎮之事年代久遠,已多有忘懷。”


    顏玖也不追問,三人到了正殿,洪天楚親自在門口迎接,殿中擺滿圓桌交椅,天刀門有頭有臉的門徒弟子都已入席等候,隻見玉盤珍饈羅列,瓊漿玉液飄香。


    三人隨洪天楚入座,洪天楚舉杯遙敬,晚宴便正式開始。


    顏玖見紅綃也在席上,心中微詫,不禁猜想洪天楚對她肯定不止是對情人侍妾那般可有可無,反而有點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率先舉杯道:“王某先敬紅夫人一杯,為今日之唐突賠罪,夫人莫怪。”


    紅綃淡哼一聲,矜持地端起杯子,隻沾了沾唇便作罷,洪天楚見狀,把她的杯子接過來,替其一飲而盡,大笑道:“九公子何必耿耿於懷,洪某不是說了,今日之事誤會一場,就此作罷,休要再提。”


    顏玖也開懷道:“如此,謝過洪門主大人大量,紅夫人寬厚以待。”


    幾人相談甚歡,果然都沒再提起顏玖輕薄紅綃的事。


    桌上都是些湘味菜色,油重色濃鹹香酸辣,與蜀地菜肴相比自別有一番風味,顏玖吃了幾口,歎道:“楚地美饌雖好,可惜鄉味難棄啊。”


    洪天楚一直在等機會能不著痕跡的向顏玖問起投奔長水幫一事,聽了這話連忙道:“有何難?九公子想吃時自可回歸蜀中,誰還能攔著不成?”


    顏玖聞言,拈著筷子懸在桌上停下了動作,半晌長籲短歎道:“洪門主、林兄,你們有所不知,我師徒二人這一次和沈教主的梁子結大了,莫說現在他不待見我們,處處苛責,就算他真請我們回去,我們也不願意。”


    “此話怎講?”赫連煊身體向前略頃,不掩目中好奇之色。


    顏玖指了指寒川,道:“二位想必也知道,三個月後,青州琅琊府將會舉辦三年一度的武林大會,會上將設擂台比武折桂,邀請江湖中各門各派未滿十八歲的少年才俊共五十人,在擂台之上切磋比試,一決雌雄。”


    擂台折桂三年一屆,其重要性堪比朝廷的科考,是各門各派年輕一代弟子在江湖中揚名立萬最快的途徑之一。


    擂台折桂奪魁者,不僅可以獲得五大門派相贈的寶物獎品,還可以和同屆的武林盟主在大會上過招受教,大有裨益不說,還能出風頭。


    這等博天下人關注的程度,恐怕也隻有當年小魔頭顏如玉的“生煙一出,大殺四方”可以相提並論了。


    洪天楚道:“自然知道,我天刀門也在受邀之列。”


    “敢問貴派有多少擂台折桂的名額?”顏玖隨口問道。


    洪天楚覺得此事沒必要隱瞞,直言不諱:“除了五大門派各有四個名額以外,天刀門與其他受邀幫派都可派出兩名弟子參與。”


    “問題就出在這參與擂台折桂的名額上,”顏玖仰頭灌下一杯酒,抹抹嘴道:“歸元教自從沈教主掌事後,積極參與江湖中事,與各門派交好,如今也算是五大門派之一了,這一次擂台折桂,我教有四個名額。”


    赫連煊便猜問:“難不成是為了給寒川小兄弟爭名額,才和貴教主衝突?”


    顏玖把筷子往桌上一頓,語氣中滿是怨憤,說:“要真能爭,憑川川的實力我還怕什麽?可恨那沈齊光為了自己一脈的弟子能出風頭,根本就不給旁人機會,直接定下四個人出戰擂台,有兩個是他自己的徒弟,另外兩個則是他嫡親師弟的徒弟。這四人資質平平,哪個都不如寒川功夫好,我氣不過找他理論,談崩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才帶著徒兒離教出走。”


    洪天楚驚道:“有這等事?我聽說各派都是先舉辦一場教內比武,以選拔能人,在擂台折桂上為本門增光,貴教怎麽……嗬嗬,這還真是不同尋常啊……”


    “慚愧,慚愧。”顏玖麵露愧色,心裏卻腹誹道:這王八蛋笑得真假,八成又要說什麽邪教行事有違綱常失道寡義了,竟然還憋回去,怎麽沒憋死他。


    赫連煊親自給顏玖滿了一杯酒,舉盞相敬,勸慰道:“以寒川小兄弟的功夫,不用他是沈教主的損失,九公子莫氣。在下不明,天下武林門派眾多,不知二位離教後為何選擇投奔長水幫?”


    這是洪天楚最關心的問題,他留人設宴都是為此,聞言不禁驀然坐直了身體。


    顏玖餘光一瞥,仿佛都能看到這人高高豎起的耳朵,他暗笑,沉吟片刻,吊足了胃口,才道:“實不相瞞,在下與柳幫主有舊,受其相邀,與他們一路北上青州,讓寒川代表長水幫參加擂台折桂。”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洪天楚本來還在佯裝氣定神閑,正夾了一塊臘肉往嘴裏送,聽了這話手一抖,那塊紅彤彤的肉就脫離了筷子,順著他蒼綠色的衣衫骨碌碌滾落。


    也不怪洪天楚反應過激,顏玖口中的柳幫主,大名柳無枝,家族傳統盛產河東獅,從柳無枝的曾祖母開始,代代都是楚地有名的悍婦破落戶。


    那女人現任長水幫幫助,手中把持著長江下遊和運河南段的水路,她可是洪天楚的死對頭。


    不過長水幫雖然幫眾繁多,卻都是些走江湖混飯吃,上山作賊落草為寇的烏合之眾,真正武藝高強的人不多,年輕一代也沒什麽出彩之人,向來在擂台折桂中都討不到好。


    可如今卻有人大張旗鼓的要去投奔長水幫,還友情支援一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徒弟幫忙打擂台,洪天楚怎能不急。


    顏玖看得樂不可支,連忙舉杯飲酒壓製笑意。


    寒川在一旁拽了他一把,眼神中有冷冷的責備之意,壓低聲音道:“師父,少喝。”


    少傾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顏玖量差,此時已有了些微醺之意。洪天楚急著與赫連煊商量對策,見他麵頰緋紅雙目含霧,便道:“九公子想是要醉了,好酒莫貪杯,咱們便早些散了好讓客人休息,來日方長嘛。”


    顏玖正有此意,又倒了一杯酒,起身遙敬一周,大聲說:“王某不勝酒量,在此謝過洪門主、紅夫人、林兄和各位的招待。”


    赫連煊見他似要退席,連忙向洪天楚遞了個眼神,洪天楚會意,道:“今日還未盡歡,我便再留九公子一留。明日天刀門將在演武場舉行弟子比武會,爭奪出戰擂台折桂的名額,不知九公子可有意留下來觀看?”


    顏玖大笑,連連稱讚:“如此甚好,洪門主為人公正,這種辦法決出擂台折桂名額,天刀門弟子人人平等,真羨煞我也。門主盛情,王某莫敢不從。”


    洪天楚目的達成,便派了護衛送顏玖師徒回房安歇。他出正殿時下盤虛浮,腳步打晃,半邊身子都靠在了寒川身上,果然醉得不輕。


    待人走後,洪天楚問赫連煊:“他既然與柳無枝那賤人是舊識,怎麽肯憑我們三言兩語,就放棄相助長水幫的打算?”


    赫連煊此時已將那副不適合他的溫雅有禮盡數收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冷冽陰狠,散發著肆無忌憚的凶煞之氣,他用手指扣著桌麵,道:“那就要看他們的能耐有多少,夠不夠我們用一個擂台折桂的名額來留人了,洪門主不會不舍得吧?”


    洪天楚當然舍不得,這種屬於本門弟子的大好機會,誰甘心拱手相讓?但他又不敢直接反駁赫連煊,隻好模棱兩可道:“嗯,這個自然還需從長計議。”


    赫連煊麵露不屑,輕蔑地笑了一下,沒再多說。


    顏玖和寒川跟著護衛回到房間,要了點熱水草草洗漱一番。


    天已過亥時,顏玖喝了酒,困意洶湧,可想到明天的比武,還是強撐著眼皮把寒川叫到跟前,輕聲叮囑他:“赫連煊有意留我們,明日大概會安排你上場與天刀門弟子切磋,你要贏,但不許贏得太輕鬆,不許用山河經注,也不許傷人,點到即止。”


    寒川聽師父一連說了好些“不許”,忍不住笑道:“師父明示,‘許’徒兒做什麽?”


    寒川從下山以後便很少展顏,這一笑驚鴻一瞥,宛如青雲出岫、新雪驟晴,端的是顏如舜華、俊逸非凡。


    顏玖直接看呆了,愣了一會兒,才目光閃爍著道:“隻‘許’聽為師的便是了。”


    寒川心情大好,不置可否道:“徒兒自然什麽都聽師父的。”


    顏玖最受不住寒川這樣,乖巧可人得簡直讓他恨不得把人攬進懷中揉搓一番,他清了清嗓子,把頭扭向別處,道:“為師要睡了,你若困便也去安歇,若不困,就悄悄回客棧一趟,告訴綠臘安心,不過不許讓天刀門的人發現。”


    他又說了個“不許”,話音剛落,自己先笑了起來。


    寒川一點都不困,他正處於精力旺盛無處宣泄的年紀,聞言便起身:“那徒兒走一趟吧。”


    寒川幫顏玖掖了掖被角,轉身向外,剛推開門就瞥見有一道黑影自眼前閃過。


    “誰!”寒川低喝,腳下一動,飛快閃身追上,把人逼至窗根下一把抓住後領,冷道:“好大的膽子!”


    那人一身蒼綠色短褐,轉過頭來白著臉看向寒川,麵露懼色,唉唉叫道:“小少爺,別動手。”


    “紅夫人?”寒川借著月光,看到了一張萬分熟悉的臉,隻是那神情氣質大有區別——來人正是紅綾的胞姊紅綃。


    紅綃待寒川鬆了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灰道:“小少爺,主子在麽?”


    “紅夫人別這樣叫我,師父剛睡下了,”寒川不太習慣,皺眉道:“你有何事,我可以轉達。”


    紅綃抿嘴一笑,輕聲說:“那你也不必叫我紅夫人,主子想來已言明我的身份了,你怎麽叫紅綾的,便怎麽叫我罷。”


    寒川點頭,拱拱手:“紅綃姐姐。”


    紅綃回了一禮,伸著脖子向屋內看看,咬了咬下唇道:“這事還是得我當麵跟主子說,倒不是不信小少爺,隻怕你轉述不清。”


    寒川有些為難,顏玖難得能這麽早入睡,他不想有人打擾。


    兩人正相持不下,卻聽顏玖喚道:“我醒著,進來說。”


    寒川無奈,歎了口氣,隻得跟著紅綃又回到了房內。


    紅綃奔至顏玖榻前,屈膝就要跪下,自打兩人今日相見,一直也沒有獨處的機會,她在人前把情緒偽裝得很好,這會兒卻再也難以自持。


    “嘖,跪什麽跪!”顏玖連忙讓寒川把人扶起來,起身拉著紅綃的手帶她坐到榻邊,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番,點頭道:“不錯不錯,紅夫人氣色很好,我現在終於相信你在天刀門是榮寵不衰了。”


    紅綃羞赧,嗔道:“主子別快拿我尋樂子,有正事相稟呢。”


    “哦,原來不是十年未見甚是想念,專門來夜探我的啊,”顏玖一點不覺生疏,仿佛兩人不是分開十年,而是才分開十天一樣,故作失望的開著玩笑,問紅綃道:“是什麽正事?”


    紅綃深吸一口氣,好像做了許久鬥爭,剛下定了什麽決心那般,以不容自己反悔的語速飛快道:“天刀門打算在這次武林大會上發難,聯合滄崖派和其他門派,困住長水幫,一舉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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