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諸人多半都在與清兵交戰時吃過虧,深知遼東滿人的戰力橫強,不可力敵。


    便是袁崇煥身為薊遼大帥時,亦是早有明言,道是明軍不可與八旗野戰,隻能堅城大炮而拒之,然後以城池堡壘徐徐圖之。


    此時聽了盧象升將遼東情勢一說,各人均是眉開眼笑,興奮不已。


    遼東之所以勢大難製,不過是因為女真部落被努兒哈赤擰成一團,若是因皇太極病故引發女真內亂,那麽以一團散沙的遼東諸部,明朝又有何懼?那王洽笑道:“若是能收複遼東,對流賊剿撫並用,以整個北方之力,再有南方士民並不會當真歸順張偉那反賊,以十萬逆軍,如何能抗大明數十萬精兵?他水師再強,無法兼顧千多裏長的戰線;他步軍雖強,卻是人少,大明分數進襲,張偉必定將顧此失彼;若再有南方士紳興義兵擾亂其後方,憑著十萬兵馬,能治的住十餘省的南方?他現在一下子拿了這麽多的省份,其實是以蛇吞象,沒有幾年功夫想消化戰果,那是想也休想。”


    這王洽曾為兵部尚書,對兵事也曾認真揣摩研習,此時隻寥寥數語,卻將整個江南局勢勾勒出來。


    若崇禎果真能不焦不躁,急剿農民軍,與滿清議和,調結大兵四處奔襲南方,派人潛入南方,聯絡當地大臣士紳,在後方給張偉搗亂,那麽實行精兵強兵之策的張偉必然顧此失彼,南方無法治平,則兩邊必定會陷入膠著狀態。


    拖的久了,勝負自然難料。


    袁崇煥卻不似這幾人那般興奮,且不說遼東現下尚未大亂,便是亂將起來,以努爾哈赤數十年經營之後,十餘萬八旗戰力之強,明軍仍不可急圖遼東。


    除非是八旗當真內亂,已然自相拚殺起來。


    而且沒得到確實情報之前,他穩妥起見,卻是寧信其無,不信其有。


    況且明朝失財賦之地,雖現在戶部尚有存銀,詹事府等處還有庫糧敷用,隻是左右不過一年,庫銀存銀必然告罄。


    到那時別說剿賊滅遼,能穩著現下的這些明軍不反回京師,就算是阿迷陀佛了。


    因笑道:“編列行伍,修繕甲兵,這不過是表麵功夫。


    若是想重振朝綱,中興大明,非得修明政治,撫慰黎民不可。


    張偉那邊困難,咱們這邊難處更大。”


    看一眼眾人神色,又道:“好在國朝近三百年天下,天下歸心,正統仍是大明。


    隻要大家振做起來,天下事亦不是到了不可為的地步。


    眼前的諸人都是明朝覆滅時支撐大局的精英,各人如何能不知就裏。


    隻是明朝建國兩百多年,正統觀念早就深入人心,是以現下雖然朝廷危殆,各人都別無他想,一心一意為皇帝謀劃。


    所以凡有一線之明,無不歡欣鼓舞。


    待到半夜時分,獄卒入內,將各人送回自已所居的牢房之內。


    各人見那熊文燦臉色慘白,和衣而臥,有心勸慰,卻一想人家明早就要人頭落地,卻也勸慰不來。


    隻得訕訕一笑,各自向熊文燦略一拱手,立時做鳥獸散。


    第二日淩晨,自有負責行刑的監斬官派人前來提了熊文燦出去。


    其餘各大員的監室與熊文燦的所隔不遠,各人聽到熊文燦腳底鐵鏈嘩嘩一陣亂響,又聽他大笑道:“諸位老先生,我先走一步。


    文燦罪有應得,有負聖愛重,還盼諸位能脫此牢獄,重新為聖人解勞分憂才是。”


    鐵鏈聲漸漸遠去,熊文燦因張偉而被顯戮於市,臨死之際卻是這般做態,到也令各人好生相敬。


    其後不過數日,卻有中旨至這北所詔獄之中,命袁崇煥即刻至平台召見,上意複命他為宣大總督。


    這詔旨卻是好生奇怪,袁崇煥心中詫異,心道:“複我的職,左右不過是因遼東局勢緩和,命我領著綿州、寧遠並山海關各路總兵,入關剿賊。


    卻又為何命我為宣大總督,宣大的精兵要麽屯於江北,要麽在洪享九的屬下,正在陝川交界追剿高迎祥、李自成,卻命我去做這空頭總督做甚?”他自是不知,命他複出帶兵,乃是因局勢太過緊張。


    內閣諸大學士並朝中清流皆向皇帝進言,道是袁崇煥當日事體不明,幾年下來,並未發現其人與遼東當真有勾結事。


    現下情勢緊張,朝廷危在旦夕,卻把關寧鐵騎放在關外閑置無用,這當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再者寧遠綿州的軍隊和漢軍雖都是自已屯墾,到底每年還需用朝廷的幾十萬餉銀,哪有軍隊拿錢不打仗的道理?隻需把袁崇煥放將出來帶兵,這一切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以關寧兵敢於正麵硬撼八旗兵的戰力,隻需調五六萬騎兵入關,飛奔陝甘,那幾十萬賊兵還不是一擊就潰!崇禎雖然對袁崇煥極不信任,卻也是拗不過眾意。


    但把袁崇煥放回關寧,卻又擔心他成為第二個張偉。


    那遼東祖大壽、祖大樂、趙率教、吳襄等人,都對袁崇煥極是忠心。


    祖大壽因為袁崇煥憤而退兵,不顧京師安危,趙率教更是袁崇煥的心腹愛將。


    當日他們為袁崇煥不顧皇帝死活,那麽今日此時,為了袁崇煥而反叛又有何不可?思來想去,便先令袁崇煥以宣大總督,爾後以袁崇煥的名義將關寧兵調入剿賊。


    如此,袁崇煥不回遼東,而關寧兵調入關內,又能收剿賊之效,又可不擔心袁崇煥領兵做反。


    這般安排,自然是可保萬事無虞,崇禎到也很費了一番心機。


    “臣以為,中旨輕出有違祖製,亦非聖主應所為,臣期期不敢奉詔。”


    袁崇煥不知帝意,卻也不敢輕易應承。


    好在皇帝急切之間,沒有通過六閣會推,乃是以中旨任命,到正好給他推辭不應的理由。


    明朝閣臣及方麵大臣任命,甚至小到州府縣官,都需經過內閣六部會推,然後將名單呈上,由皇帝勾選。


    比如當日溫體仁與黃道周一齊入選閣臣名單,皇帝喜歡溫而不喜黃,便選了溫為閣臣。


    而之前的名單,卻不應由皇帝決定。


    由皇帝直接自內廷下詔旨任命的官員,稱做中旨官,或是墨敕斜封,為正經任命的士大夫所不齒。


    對中旨,閣臣和六部的給事中都有封駁之權。


    不過明朝皇權獨大,閣臣和部臣都仰皇帝鼻息行事,哪敢動輒封還聖旨。


    終明一世,不過是弘光朝時任命官員的中旨被封還過幾次,還是因他荒**無道,在大臣中全無威信所致。


    那傳旨太監眼見袁崇煥公然抗旨不接,卻是驚的下巴也掉將下來,將聖旨略卷一卷,立時飛馬回宮稟報崇禎。


    “當真該死!”自接到南京陷落消息後,崇禎早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


    此時不但南京,便是江南大半已然陷落,使得原本便急躁的他又加多了幾分神經質。


    這種病症卻正是朱氏皇族的家族遺傳,自朱元璋到朱棣,後世明皇多曾患此病症。


    好在他性格甚是堅韌,麵對重重打擊仍是矢誌不悔,隻是對中興大明的希望,卻連自已也無甚信心了。


    他赤紅著臉,想著袁崇煥的可惡之處,恨不能立時下旨將他處死。


    隻是又知道此事斷然行不得,因嘶啞著嗓子,盯著那傳旨太監惡狠狠道:“你去,傳喻給吏部並內閣知道,命他們把袁崇煥的任命票擬出來,明發下去。”


    那太監立時飛奔去了。


    隻苦了留在崇禎身邊的太監,各人見皇帝兩眼遍布血絲,想起中午有一近侍太監在殿前踱步,聲音略大了些,便被崇禎下令著實狠打,一直到打死了方罷休。


    此時皇帝盛怒,若是一個不小心,便要屁股開花。


    卻見崇禎凝神細思,在乾清宮大殿中負手而行,各親隨太監急忙將大殿中擋路的物什盡皆挪去,以防?住崇禎去路。


    隻聽得耳中不住傳來崇禎腳踩殿內金磚發出來的囊囊聲,諸太監踮著腳尖跟隨其後,卻是頭不敢抬,眼不敢斜,便是喘氣亦不敢大聲。


    過了半響,隻見那崇禎猛然頓足,指著一名太監令道:“你去,至北所詔獄,將盧象升與袁崇煥一並帶來。”


    又命道:“將戶部尚書傳來,一並至平台召見!”他踱回禦座,提起筆來欲再批一些奏折。


    卻見一封封奏折要麽是流賊為患,地方官求兵剿賊;要麽就是旱災水患,竟無一處消停的地方。


    自從張偉襲占了南京,南北漕運大半已決,荊襄未失之際,還從南麵緊急運送糧草至京,雖是路上多耗費了些,卻也總好過落入人手。


    待此時南方已失陷大半,此刻最困擾崇禎的難題,便是糧餉銀錢從何處來,若是不能維持現下北方數十萬駐軍的糧餉,隻怕明朝已是覆亡在即。


    “皇爺……皇爺?”崇禎正在煩心,卻聽見耳邊有如蒼蠅般的說話聲嗡嗡做響,瞪著血紅的雙眼扭頭一看,卻見是東廠提督太監王德化躬身站在身側。


    “什麽事?!”“回皇爺,東廠的番子們連日來在街市中四處走訪查探,京師中到還安穩。


    百姓們都說聖明天子在位,張偉賊逆竟敢逆天做反,將來必被殄滅。”


    崇禎卻是不能盡信,他一向多疑,總懷疑東廠和綿衣衛勾結起來欺騙於他。


    隻是這王德化與綿衣衛使報上來的消息卻總是相同,不由他不信。


    此時心情煩躁,便向那王德化喝道:“胡說,不要妄言!張偉占了東南半壁,京師中難道沒有謠言,百官也都心如磐石?你快些如實道來,若有欺虛,朕絕不輕饒!”王德化身為廠臣,這瞞上欺下的勾當早就幹的得心應手,此時崇禎雖是臉上做色,王德化就知道他亦不過是虛言恐嚇,指望自已害怕,吐露實言。


    隻是這實言雖有,他卻是半句也不能多說:整個北京城內早就人怕惶惶,物價飛漲,鬥米竟有賣到百錢的。


    當此之時,老家在南方的官吏紛紛寫信回家,打聽消息。


    待聽到張偉及漢軍行事,儼然已有新朝氣象,各官都是首鼠兩端,打定了明朝一亡便即投誠的主意。


    雖然此時尚沒有官員南逃一事,算來待南方局勢一穩,而北方若是混亂依舊,強弱之勢倒轉,這些個齷齪官兒還有什麽幹不出來的?如同後來李自成攻入北京,除了有限幾個官兒自殺殉國,所有的文官百官皆降。


    被李自成關在天安門外,整日不得飲食,各官卻都是精神奕奕,等著任命。


    那大學士魏德藻被關在劉宗敏府內小房間裏,他很是不滿,對著外麵的人喊道:“如要用我,不拘什麽官,用了就是。


    何必把人關著,是何道理!”對著賊兵況且如此,更何況偽托靖難,又是明朝大臣的張偉呢!隻是這些話卻不能拿出來與崇禎說,一來徒惹他生氣,討不了半分好兒;二來這主兒一向多疑,你報喜不報憂他疑你,你報憂不報喜他一樣疑你。


    報喜不報憂至多引得他懷疑不信,報過幾次憂給他聽,隻怕皇帝一怒起來,自已卻是小命不保。


    是以口不關風,低眉順眼的向著崇禎道:“皇爺,您自禦極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辛苦以求治世,普天下百姓誰不知道?現下就是有小小挫折,也不過是前朝積重難返,怪不到皇爺。


    所以百姓都心向朝廷,對李自成張偉等逆賊無不痛恨,恨不得剝皮吃肉呢,又怎會有什麽異樣心思。


    京師之內有三大營,又有廠衛,就是有些人想以身試法,咱們又豈會容他?”他這番話說的正是崇禎癢處,此人正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主。


    李自成都打到居庸關時,他還不肯南遷,而是指望臣子勸他“親征南京”,而大臣也不肯擔上放棄北京的責任,所以到最後不但是他,連太子也死在了北京。


    若是當日南逃,江南半壁未必不能保,隻是性格使然罷了。


    因將王德化喝退,命乾清宮太監服侍更衣,他要往平台召見閣臣並袁崇煥,盧象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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