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雙袖,冒著冷風,銀環瑟縮著朝醫院走。她責備自己:“你脫下件毛衣就冷得吃不住,人家鑽到城牆孔裏怎麽受呢?”到宿舍後,晚飯咽不下去,躺在**也不踏實,心裏仿佛係著塊石頭,擔心楊曉冬熬不過這樣冰冷漫長的冬夜。想來想去,腦子裏忽然閃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個房間,暫住兩天還不行?人家是從根據地來的,又是領導幹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絕的話,我連夜到廣場帶他去。”她從**一躍起來,看了看同伴小葉的懷表,時間是八點整。“還來得及。”她從宿舍出來匆匆上路,不到半個小時,走到偽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現在不上班,扭轉頭往北,跨過大楊家胡同,直奔萬家樓。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對銀環有規定,隻許他去醫院找她,不準她到他家來,理由是:這一帶敵偽上層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參議發生橫的關係。


    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銀環很少到這一帶來。加上陰天,路燈少,光線暗淡,使她雖然走到萬家樓,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處。心裏正在焦慮,有一輛三輪車,從她身旁掠過去,三輪車停在不遠處的一家住宅後門。


    一個身材瘦小、頭戴皮帽、項纏圍巾、看不見嘴臉的後生跳下車來。他麵向燈光付車錢的時候,銀環一眼瞥見他那壓住雙眉的皮帽下,有一對不斷轉動的杏核般的小眼睛。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嗬。壓抑不住內心的高興,她幾乎喊出他的名字,考慮到內線工作的禁忌,她從後麵快步追趕上去。高自萍看來很怕冷,大衣皮帽溫暖不了他發抖的身軀,佝僂著身子奔向後門,從手套裏抽出他那凍紅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門,由於警惕性的習慣,他小心地扭轉頭來,杏核眼睛忽閃忽閃四下張望著,像老鼠防貓一般。銀環乘這個機會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聲音雖然不大,驟然在陰暗的晚間,特別是從他身後發出來,像大棒擊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是你……這麽晚……我不是說過……”


    “現在有要緊的事情。在這兒能說嗎?”她的話音低而且急。


    “什麽事?”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老家來人了。”


    “就為這件事!”他恢複了鎮靜,“有問題你們先談,然後再轉達給我。”


    “這可不是普通人。”她將楊曉冬的情況和當前的處境對他學說了一遍。


    “任憑是誰,都得按著內線規矩辦事,需要見麵的話,可以約定時間地點,不能到我家來接頭。”他平常對銀環是很好的,今天因為她講到老家來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內心的緊張,也不願意在街頭同她多說話,三言五語,便把銀環頂走了。銀環回到醫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態度不對頭。人家冒著生命危險闖進來,你這樣冷淡,怎麽對得起同誌,何況楊同誌是一位首長。轉念一想,也許小高有實際困難,敵占區是不同根據地呀。那好吧。蟻負粒米,象負千斤,各人盡到各人心。我雖然隻擔負交通傳信工作,但我是個黨員,我應該盡到最大的力氣。明天,我先完成楊同誌的囑托——把搬到城外的韓燕來叫進城來,叫他們接頭見麵,然後設法安排他的生活。……這一夜,她不斷做夢,每次都是夢見敵人封鎖交通不讓出城。


    後來恍恍惚惚地把韓燕來找到了。兩人急回城裏,為了抄近路,沿冰橫穿護城河,天氣冷得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和衣睡在**,渾身冷得發噤。她活動了幾下身體,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時分便出城去。在大雪紛飛的寒天裏,銀環跑得滿頭是汗,失望的浪潮,一個挨一個衝擊她。城外沒找到韓燕來,九點鍾又沒有見到楊曉冬。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醫院。心緒上一陣混亂一陣恐怖。姓韓的找不到還不吃緊,最叫她擔心的是楊曉冬。是不是敵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煩意亂,拿東忘西,上班給病人服藥時,接連打碎兩個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穩,立不安,看看太陽,恨太陽去得遲;看看鍾表,怨鍾表轉得慢。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從市民患者汙垢的腋下抽出體溫計,原封不動就插進偽警察病號的口腔裏。下班鍾敲了第一聲,她第一個走出室外,希望在廣場上遇見楊曉冬。蹬上小葉的自行車,順西城馬路,一口氣跑到紅關帝廟。不管別人懷疑不懷疑,她圍繞廣場連轉了三遭。當楊曉冬從西下窪子剛露腦袋的時候,她便飛車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裏去啦?真急死人!”


    “實在對不起。……”楊曉冬照直說了巧遇韓家兄妹的經過。她也說了昨天晚上見到高自萍的情況,但她隱瞞了高自萍的那種冷淡態度。楊曉冬急於要見高自萍,要銀環馬上帶他去,銀環雖然為高自萍的態度擔心,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晚七點半,他們走到高宅的門前。這是一所有三層院的住宅。進大門是前院,左右邊有兩排房。邁上七級台階,進入月亮門到中層大院,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參議的宿舍。院中有個耳門直通後院,後院很小,僅有東西對應的四間房,西麵住的是高參議的親戚,高自萍住在東麵的房裏。銀環他們從大門進來,一直奔向高自萍的臥室。


    高自萍躺在**,正在欣賞《影星畫報》。剛聽見敲門,就見銀環領著一位身材魁梧的人進來了。他驚訝地朝他們點頭。楊曉冬很隨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動自我介紹之後,便說“○九叫我找你,有問題要麵談。”


    高自萍避開對楊曉冬的回答,扭轉頭,用不悅之色看著銀環說:“你到院外看著點。”他完全是命令的語氣,隨後自己又跟銀環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麽,從低沉的音調中,仿佛是在指責她。乘著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楊曉冬向房間四周掃了一眼,覺得房舍雖不大好,布置得倒也華麗,東西放置得很零亂,散發著一股香水味。總之,不像公子哥兒的書齋,倒像是小姐的繡房。惹人注目的是牆壁上貼著長長一列電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壓著高自萍很多單身像。楊曉冬正端詳這些照片的時候,高自萍回來了。他說:“同誌!這個地方不夠安定,請你抓緊時間談談吧!”楊曉冬先談了自己是硬著頭皮進城的,沒有任何合法證件,須要內線同誌們的掩護。沒容講完,高自萍就打斷了他的話:“同誌!咱們搞地下工作的,一要進得去,二要站得住,三要坐得下,然後才談到工作。現在你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叫我怎麽掩護你呢?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嗬!”他看到來客臉上出現了冷漠表情,改口說:“當然囉,從政治責任上,我完全應該掩護你。這麽辦,我設法給你找職業,有了職業就好辦。不過,這得需要時間。我的意見,為了安全,是否考慮先回去,等……”


    “這個問題咱們放下不談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們叔侄的工作情況,同時有這麽個事:近來,敵人對交通要道,封鎖得挺緊,組織上想從內部開辟一條交通路線,護送同誌過路,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麽意見。”


    高自萍臉上露出不滿意,說:“我進都市的時候,領導上對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幹些有分量的工作,現在叫我出出進進的送人,這不是鋼材當木材用,起重機吊搖籃,大炮打麻雀?這樣使用幹部,妥當嗎?我希望領導上再考慮考慮。”聽到他把自己比成鋼材和起重機,楊曉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憤慨,竭力壓下去。他嚴肅地說:“如果你真擔著重要的工作任務,也可以不管這些‘小事’,那就請你談工作情況吧!”高自萍聽說要他談工作,便著慌了,隻得推脫說:事前沒有思想準備,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時談不圓滿,等整理一下,再做個匯報。他最後又表示,他們叔侄正在幹一件放長線釣大魚的工作,等這大魚上鉤之後,一聲號令,省城會四門大開,讓解放區軍民排著大隊開進來。楊曉冬壓抑著內心的激憤,離開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銀環幾次試探著問他對高自萍的印象。楊曉冬隻淡淡地說:“我同他談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這個人怎麽樣?”“我們雖然不斷見麵,交換思想也不多。”楊曉冬見銀環談話很謹慎,便沒再往下問。雪後的冬天,空氣變成寒流,冷得鑽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有節奏的聲響,銀環同楊曉冬沉默著走向萬家樓。到萬家樓東口,銀環還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楊曉冬再也不肯。正爭論間,一輛三輪從黑暗角落裏蹬出來。為了不使銀環伴送,沒問價錢,他就上了車。三輪走了幾十步,楊曉冬回過頭來,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翹立著她那穿得很單薄的影子。他往後招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野火春風鬥古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英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英儒並收藏野火春風鬥古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