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裏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輪拉體育場,給他三角錢。”楊曉冬還沒答話,拉車的氣憤了,“我拉到家門口,一分錢也不要。”這個耳熟的聲音倒把坐車人嚇一跳。仔細一瞧,原來三輪工人正是韓燕來,他特地前來接他,早在外麵等了很長時間。這時,楊曉冬立刻從胸中衝來一股暖流,抵禦了雪夜冷風的襲擊,衝散了從高宅帶來的抑鬱,他感到他是被同誌們捍衛著,銀環、燕來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們的力量擰成一起,可以向敵人衝殺作戰。這時他再也不願意斯地坐在車上,坐車不但是很大的束縛,也是對同誌的不尊重,他叫燕來煞住車,他要下地走。


    “別做聲!不坐車哪行!前麵要到女二中啦!”韓燕來的聲音雖低,聽來叫人毛孔發乍。女二中有什麽可怕的?楊曉冬想起事變前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兩排常青柏樹的盡頭,排頭似的蹲著兩棵傘形洋槐樹,槐樹簇擁著開敞的朱紅大門。迎麵是噴水池,周圍栽滿各種鮮花。一群群比鮮花還嬌豔的姑娘們,經常在這裏出出進進。從校門外路過,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兩側的成蔭綠樹。透過綠樹茂林隱約瞧見宮殿式的建築……


    楊曉冬腦海裏正在搜尋記憶的時候,乘車已到學校的牆垣。原來的絳色圍牆,已變成鉛灰色。牆頭上掛了三道通著電流的蒺藜絲。門外傘狀洋槐已沒影了,代替它們的是兩座碉堡。朱紅大門不見了,鐵柵欄擋住門口。透過柵欄,有兩個戴鋼盔的日本兵,他們機械地不停地倒替著位置,從微黃的電燈光下看去,活像一對幽靈舞蹈。幽靈背後,看不清什麽,隻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楊曉冬看了這些慘景,咬緊牙齒,想:聖潔的國土,美麗的城池,被野獸們糟蹋到什麽地步啊!


    走過女二中,韓燕來扭過頭來小聲說:“剛才那個地方住的是日本憲兵隊,老百姓叫它閻王殿。很多好人,隻見抓進去,不見放出來,夜深時,沒人敢從這兒走!”


    “敢是戒嚴?”


    “就是不戒嚴,誰忍心聽那受刑不過的嚎叫呢!”


    “原來這樣。你蹬快點,咱們回家吧!”


    小燕撩開門簾,對著院中的積雪說:“這老天哪!說下雪,就忙忙亂亂地整天下個不停;現在停了,又不聲不響地也不告訴人。”


    西屋周伯伯說:“小燕子!你嘟囔個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掃出條路來,別叫楊叔叔回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俺們的屋子還沒拾掇好呢!”


    “那忙什麽,先掃雪——從大門掃到北屋。問問苗先生吃過晚飯沒有,他願不願意殺一盤棋?”小燕胳肢窩裏掖著掃帚,踩著沒鞋幫的厚雪,走出大門,到她早晨站過的那棵柳樹下,放眼向東北方向了望。停雪後的晚上,房屋披上潔白素裝,柳樹變成臃腫銀條,城牆像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蒙蒙的暮色煙靄裏。遠望紅關帝廟一帶,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幽幽的建築;近處,西下窪坎坷不平的地麵,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來心情愉快,見到這些景色,更加興奮,見了什麽想跟什麽說話;她覺得四周的一切都像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東西都向她微笑點頭。猛抬頭,發現廣場邊沿黑魆魆的像是楊叔叔同哥哥回來了。她等著和他們招呼,甚至想躲在樹後嚇唬他們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們始終遲遲不前,她再仔細看時,哪裏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牆。


    “真是背興,哪有小孩眼花的?”她等到嘴唇哆嗦發抖的時候,才走回家來。虛掩住門,開始掃雪。雪厚盈尺,一掃帚下去一個窠,用力連掃幾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凍地皮。她十分喜愛雪的潔淨,細心地不讓隆起的雪堆濺上一點黑土星。這樣,等掃到苗先生門口時,渾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長氣,清冷新鮮的空氣使她精神格外振奮起來。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燈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殺棋。周伯伯是紅臉,濃眉,大眼,寬嘴岔。苗先生,發灰白,臉蠟黃,細眼瘦臉尖嘴頭。兩人同庚,都是屬虎的,滿五十歲了。周伯伯像隻粗獷碩大的老虎,苗先生像條短小玲瓏的蠍虎。周伯伯雙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著:“快走!走嗬!”苗先生離桌子半尺坐著,腦袋左右搖晃,不管對方怎樣催,他絲毫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說:“慢著,別心急,綿羊遲早會趕到山裏的。”


    周伯伯專心下棋,似乎他這一輩子所關心的就是這盤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氣,推門進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沒注意她走進來。她站了分把鍾,再也忍不住了:“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對方“嗯”一聲,眼睛沒有離開棋盤。


    “楊叔叔的事,到底咋辦?跟苗先生說說嘛。”


    “你這孩子,真嘮叨,大雪天,聯保所還有辦公的?先住下就是。頂卒!”


    苗先生提一步車,威脅住周伯伯兩個過河不靠攏的卒子。他鬆了口氣,尖嘴頭吮住一支“飛馬牌”的紙煙,欣賞著對方的困難處境。移時,回過頭來說:“小燕兒,你家客人下火車丟了證明書嗎?這不礙,戶籍科裏咱們有朋友,托他補一個就是。”看到對方為自己兩個卒子的命運擔心,他越發高興:“沒關係,我最喜歡念書人,沒地方的話,就住到五號房間。”五號房間緊挨著周伯伯的屋,是個小跨間,不久之前為一個打鼓兒的單身漢所住。這間小屋空了兩個多月,這對作為二房東的苗先生來說,當然是一筆損失。


    聽到丈夫的話,苗太太從燈後麵伸出頭來說:“這房間可不能隨便租賃,說不定人家啥時候回來哩。”她的話明是扯謊,打鼓兒的早已退了戶口,肯定不再回來。她說這話的本意是覺得小燕家的來客既是識斷字的人,這些人條理多,眼皮兒尖,說話刻薄,找個職業,十之**是混官麵。同這種人住同院,出門入戶都不方便。不過她也願意讓出這間空房,得點零錢花。小燕聽說苗先生同意楊叔叔搬進來,非常高興,想不到苗太太潑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殺大權操在男的手裏,便先爭取主導方麵。她說:“俺楊叔叔書理兒深,住在咱們院裏,苗先生滿肚子章,就有地方施展了。”


    一會兒又用誇耀的口吻對女主人說“苗太太呀!你可曉得俺楊叔叔的為人嗎?他可善良啦。跟這種人同院住,打著燈籠也難尋呀!”可是她的話並沒引起多少反應。下棋的專心廝殺,苗太太針線活兒緊。小燕心中有事,裏走外轉,有時候像隻小公雞似的,挺直脖子,注意著外麵。韓燕來一敲門,她便飛也似的跑出去。楊曉冬他們剛一進院,她一插上門,就快步到北屋給下棋人報了個信。苗先生聽了,說請客人進北屋坐。周伯伯馬上拉開大嗓門,“楊老弟!苗先生請你北屋坐哩,來吧,這裏有開水喝!”韓燕來扯住楊曉冬的袖口,說:“不去,別同這種人打交道。”楊曉冬知道燕來指的是苗先生,覺得認識這個人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這裏站腳存身呢。他拒絕了韓燕來的意見,一麵端詳窗戶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隨小燕,進了北屋。沒等人介紹,他主動地問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發覺來客談吐,舉止大方,立刻產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試著從炕上滑下來。楊曉冬雙手攔住,“自家人,不要客氣,我也來觀棋。”說著在小燕搬來的長凳上打橫坐下。苗太太見客人橫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將身子慢慢地朝燈影裏移動,借丈夫的身體,遮住客人的視線。棋局重新開始了。


    兩個指揮員,兩種戰鬥風格:周伯伯大殺大砍,直出直入,專門“對車”;苗先生雖然對這種無禮的棋風很惱火,但當著客人,不願意暴露自己沒修養,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橫掃了對手一眼,然後委屈地將自己的“車”收回去。壺水開了,小燕忙得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灌好茶壺,又去通火爐。


    火星四濺,火苗高躥,屋子裏溫度突然熱呼呼的,很有生氣。楊曉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漸漸回暖過來。他接過小燕斟好的茶,頭兩杯遞給下棋的雙方對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貫注在棋局的勝敗上,接茶杯時,隻說了聲謝謝,頭也不回,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棋盤,楊曉冬根本不注意這些小節,端著第三杯茶很客氣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出頭了,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對她丈夫來說,還是個年輕的妻子。人長得不難看,穿得也整齊。在熟人跟前愛說愛道的,對楊曉冬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倒覺得有些局促。她蜷縮在燈影暗處,緊盯著男人的臉色。沒想到客人會給她送水,倉皇接過茶杯,又感到應該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時不小心,一下子,碰著丈夫的肩胛,熱水從她發顫的手裏溢出來,怕燙著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閃身,誰知又碰醒了她身邊六歲的男孩子進寶。進寶睜開眼便要撒尿,見屋裏人多,他鬧著要去外麵撒。母親告訴他外邊雪大風緊,不能出去。小孩聽說有雪,鬧著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兒兩個發生了爭執。苗太太說,外邊天氣冷,不能去。原來她那對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願意在生人麵前伸手探腳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媽媽的苦衷,堅持要出去。接近敗局的丈夫,被他們吵得心煩意亂,蠟黃臉沉了下來。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對不聽管教的孩子又束手無策。這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走到進寶被窩前說:“來,叔叔抱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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