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一聽,立刻高興地爬起來。苗太太幫著給孩子穿上衣服。楊曉冬抱著他到門外去撒尿,順便給他講了個饞老婆看雪的故事。進寶經過這一番活動,精神振奮了,回得屋裏,再也不鑽被窩,硬要跟楊曉冬一塊看下棋。不斷問這問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


    苗先生在緊張的戰局中,為進寶的安靜,為客人的友誼,十分高興。苗太太從接茶杯時就覺得這個客人平易可親,及至人家給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這樣親昵地聽客人的話,喚起了她愛屋及烏的心情,對楊曉冬發生了好感。小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生一計,便逗進寶說:“進寶!明兒個楊叔叔領著咱們到雪地裏支起篩子捉麻雀,你說好不好?”進寶聽說,十分讚同,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說:“我是哄著你玩哩,楊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進寶急了,“我要叔叔,媽媽,我不叫叔叔走。”說著,雙手抱住楊曉冬的脖子,撒嬌撒癡,無論媽媽怎麽勸說,隻管一頭紮在楊曉冬的懷裏,再也不肯鬆手。苗太太終於哄著兒子說:“進寶,別調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說好啦,讓叔叔搬到咱們院來。”小燕見苗太太轉變態度,高興得眼睛發亮,張開喇叭形的小嘴直笑。


    這一切都使楊曉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著進寶貼穩身軀,一起觀棋。戰鬥激烈到白熱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將”法吃了苗先生一條“車”,他利用這種優勢,拚命向敵方攻擊。苗先生敗局已成,但當著客人又不願認輸,竭力拖延時間,想爭取和棋。周伯伯很討厭這種作風。心想:“幹幹脆脆,棋輸木頭在,何必臉發紅。你越不認賬,我就非殺光你不可。”苗先生臉孔灼熱,呼吸迫促,心裏責怪對方,也痛恨自己,為啥開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馬蹄表過了十一點鍾,他更加緊張了。楊曉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這流人:臉皮兒薄得像燈花紙,虛榮心重得火車都拉不動;一局小棋的勝負,他會徹夜失眠,國家興亡大事,他們可以無動於衷。


    楊曉冬是個弈棋能手。他決定援助弱方挽回“麵子”,趁著周伯伯棋勝不顧家的當兒,幫助苗先生出了兩著棋。勝利者損失了一匹戰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額上的冷汗,懷著失而複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滿臉賠笑說:“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說著,從身旁接過孩子,並向客人親切地寒暄問候。客人撫慰過孩子,乘勢辭謝了苗家夫婦,跟隨小燕出來。


    小燕家屋裏和苗家就像兩個季節,冷颼颼地襲人肌膚。但這間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幹幹淨淨。煙熏色的立櫃,擦出漆紅顏色;茶壺茶碗擦得鋥亮,油醋瓶瓷瓦罐擺的整整齊齊,油條籃子掛在房梁高頭,從那裏發出甜絲絲的油香味。炕上橫鋪兩個被窩,貼北牆犄角,支著一張板床,上鋪破棉被一條,瓷釉涼枕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火爐,業已放在牆角。韓燕來一直在院裏擦車,直到楊曉冬從苗家出來,才一塊進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裏這樣整齊清潔,一迭連聲地誇獎妹妹心靈手巧。近幾年來在小燕的記憶裏,幾乎是頭一次看到哥哥這般興致。她眼裏含著笑花,向哥哥學說苗太太從拒絕到同意楊叔叔搬來居住的經過。……開始安排睡覺了。


    楊曉冬見小燕鋪蓋單薄,脫下自己的棉袍,要給她搭上。兄妹倆齊聲說有鋪蓋。說著,哥哥從衣櫥裏扯出一條麻袋,雙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擻。這時,懸在房梁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楊曉冬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發現兩隻鴿子。一隻是銀灰頭白翅膀黑尾巴,另一隻是黃褐頭花翅膀。燈光映照著它們發亮的身軀,翅膀彩霞閃耀,頭頂冒出火光,探出腦袋,瞪圓眼睛,驚訝地凝視主人。小燕看了趕緊說:“雪裏白,金鳳頭,睡覺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給你們發脾氣。”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對楊曉冬說:“小燕這孩子,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浮的,什麽都喜歡。她養過貓,貓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個饞貨。養過兩隻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著是鍋好肉,過節時偷偷地宰了。小燕回來高興地鬧著吃肉,聽說是宰了那對兔子,哭哭啼啼,鬧個不休。沒法子,才答應她要來這對鴿子。現在鴿子又長肥啦……”他斜著眼瞧著小妹,“說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鴿子毛,叫你賠一個手指頭。”


    “說真的,這對鴿子,真叫人喜愛,早飛出,晚飛回,多遠也能認識回家。有一次,小燕帶著它們去西關撿煤核,想起家裏沒零錢,把鈔票綁在鴿子腿上,它乖乖地給我送到家來啦!”小燕倒在**,留神聽哥哥說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幾時像今天這麽和顏悅色地說話呢。在平常,像匹沒籠頭的野馬,又蠻又橫,不是故意氣她,就是有意慪她。哥哥不多說話,要說就是噎嗓子的話,頂得人喘不出氣來。楊叔叔一來,野馬披鞍掛鐙,不踢不咬,服服帖帖了。嗬!生活要起變化了……”她麵含微笑,憧憬著未來美麗的生活,呼吸逐漸平靜勻稱了。十分鍾後,炕上的主客二人,鑽進被窩。


    “楊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現在是天堂了。”


    “那咱們睡吧!”燕來伸手閉了開關,燈光閉後,一切顯得更加沉靜,雪映在窗戶紙上,室內光線依稀照人。韓燕來發現客人睜著眼睛望著房梁。


    “楊叔叔,沒睡著?”


    “我有個壞習慣,哪會也不能馬上入睡,總得思謀會子。”


    “你可真用腦子呀!”


    “腦筋這個器官,多用點還好使喚;閑起來,就生澀發鏽啦!”


    “楊叔叔,我有個問題不明白,以前沒有門路,進不了解放區;現在有你這領路的,為啥不讓我去?”


    “這很好明白,魚在水裏好,你在這裏工作方便。”


    “這個人鬼雜居的地方,氣也得把你氣死,還有事做?”


    “當然有事做。從水裏火裏,把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們打救出來,還沒事做?怎麽,你看不中內線工作呀?這是又艱苦又光榮的任務呢!”


    “我這個人,內線外線都沒關係。夾上床被子,邁動兩條腿,就算搬了家。隻要有人領頭,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憲兵隊,我都肯幹。說來說去,是小燕子累贅著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簡直是我的絆腳石。”


    “小燕是絆腳石?咦!你開開燈……”楊曉冬拿起棉袍,輕輕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塊麻袋片,用棉袍給她覆蓋好。他獨白似地說:“玲瓏剔透的乖孩子嘛。說你是絆腳石,我看是水晶石。”回頭對韓燕來說:“你看得不對,繡花針對鐵梁,大小各自有用場。可別瞧不起小燕。就憑她今天晚上對苗太太那點本事,蠻夠聰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趕上她。今後,我抽空兒,幫她補習化,她能做的事多得很哩!”楊曉冬對小燕子的讚美,糾正了也提高了韓燕來的情緒。他覺得妹妹都能做很多事情,他當然留下更有用處。於是睡意消失了,跟楊曉冬說這道那。最後,他表示:“可惜我手裏沒有槍,有的話,那些躺臥煙館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壞家夥們,在我眼裏,他們都是賣腦袋的。”


    “你要知道,這是敵人統治的地方,別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你打死一個壞人,自己未見能脫得幹淨。現在主要的是學會打不拿槍的隱蔽仗。嗬!窗戶紙發亮,想是月亮出來啦,休息吧!”睡夢中,忽聽得槍炮隆隆直響。楊曉冬一骨碌爬起來,習慣地伸手抓槍,胳臂碰了韓燕來的頭。韓燕來驚醒了,坐起來開燈,問“怎麽回事?”楊曉冬徐徐出了口氣:“你聽,槍響哩!”正南方向,機槍大炮聲亂成一片。估計離城不過二十裏,可能是在鐵路線上開了火。楊曉冬怔怔的,像在思索什麽。韓燕來說“早先,一聽到槍聲,就盼望八路軍打進來。幾次盼不到也就麻痹啦。”小燕的床板咯吱一響,就聽她說:“保不定這回打進城來哩!”過了一會,韓燕來穿好衣服,朝窗外看了看說:“天就要亮,我去車站跑一趟,對付著拉個座,順便探聽點消息。”接著他忽然感慨地說:“楊叔叔,不瞞你,俺兄妹倆靠四隻手刨食吃,抓撓緊點,混個肚兒圓,抓撓不緊,還得緊褲腰帶勒肚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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