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胡右邊是位戴金絲眼鏡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時撞了腦袋,急忙閃身歪頭,金絲鏡鉤掛住身旁老科長的花白胡須。即使這樣亂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誰也不敢動,一律保持著肅靜。靜得能聽見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話器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聽眾們多麽希望首席顧問發點慈悲叫大夥坐下呢。可是,多田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他認為:他是來訓話的,被訓的不能坐下聽,特別是訓話內容裏還要傳達日本最高領導方麵的意圖。聽眾隻能立正受訓。高大成也沒體會到這些,他不斷清理喉嚨,等待多田什麽時候允許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時不見動靜,他和偽省長四目對射之後,像大小二鬼給閻王把門似的侍立在多田的兩側。多田並不關心兩位武官員的表情和動作,甚至沒考慮到他們的存在。舐了舐口須,他開始訓話了。他的中國話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練運用中國的古典傳說,並富有東北方言的風味,若非不斷在語尾中出現“沙沙”“噝噝”的聲音,你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多田首先談到東條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號的演說。提起東條,多田表示:他個人隻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而東條英機已是國際舞台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想當年他們在陸軍大學是同學,在關東軍憲兵司令部時,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說了這麽多,話板直轉到當前的國際形勢問題。


    首相承認:在德蘇戰場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這不影響大局。軸心國家強大無比,我敢保證,曆史會無言地證實我的保證:在不久的將來,大日本皇軍同希特勒總統的閃擊部隊在西伯利亞、在天山山脈會師。


    你們都有眼睛,看吧!東北兵站基地、華北糧站基地,這是不敗之勢。不要聽信英美造謠,你們翻開近一個世紀的曆史,看看這兩個國家的行為,他們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實則把中國人民的鮮血當飲料。


    我們在中國樹立的新政權大大的鞏固了,蔣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飯吃;蔣幫在日本銀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慮發還。要想抵抗,那我們日本皇軍伸出一個手指頭,可以敲碎他的頭顱。他越說越激動,在激動時他反對任何紛擾,正因為這樣,他怒目拒絕了李歪鼻親自送來的咖啡茶。然而這終於使他作了個頓挫,他呼出一口長氣,說到**“蘇聯、**,不論他們把自己的主張宣傳得多麽好,我可以保證,對你們今天到會的人說,是沒有好處的。但我們絕不能輕敵,要正視**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頑強性;對付他們不是伸一個而是伸十個手指頭去抓他。為了這樣做,你們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單是在華北平原上,我們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餘座,遮斷壕長達一萬二千公裏,相當中國六個萬裏長城,約合地球外圍的四分之一。為什麽花費這麽大的勞動建築這樣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話,大日本皇軍要用全力對付**。提起**,他忽然想起前夜鳴槍拒捕和殺死龜山的事。覺得沒家鬼引不進外祟來,說不定今天到會的人裏就有危險分子,不禁膽怯地悸動了一下。


    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臉色立刻猙獰了:“現在居然有人勾結匪徒到城裏製造騷亂,大日本皇軍絕不能忽視,大家亦有責任協助檢舉。遺憾的是:不少的人抱著混事吃飯的態度,對緊張的聖戰,充耳不聞;更可惱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的熏染,說不定龜山經理的事件,同內部的偽裝分子有關係。我鄭重宣布,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對破壞‘東亞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彈的……偽省長原打算在春節請顧問來講講話,借以提高大家的情緒。他也準備顧問講完之後,自己煽風助火地說幾句。


    想不到顧問給大家來了一場威脅。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慫恿高大成說幾句。高大成是個表麵粗野內心精細的人,自然不肯討這份無趣。何況多田馬上就要走,他隻形式地又喊了一聲“立正”,喊聲比起初開會的時候,顯著少氣無力了。多田走後,乘著兩位武官員送客的空隙,中廳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擠眼淚,打哈欠,偷吞黑藥丸。很多人伸手探腳打舒展。軍人解皮帶,官吸紙煙,金絲眼鏡從老科長毛茸茸的胡須上摘下鏡鉤,頻頻道歉。瓜皮帽盔又被一個武夫從牆角踢出來。會場出現了活躍的空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胡亂聊天。


    “今天的會開得不賴!吭?”說話的人是有意識地探聽旁人的口氣。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學問;光憑這口中國話就夠棒的。”


    “日本軍就是有辦法,不用說有希、墨那兩怪傑的聲援,單是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國的南洋的資源,可以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偽新民會的宣傳處長綽號魯大頭說的。他故意搖晃身軀,以便飄起胸前的桃紅領帶。


    “你沒看東條演說中寫的種種困難嗎?”高大成的第一團長關敬陶打斷了魯大頭的話。他認為魯大頭故意閉著眼睛顛倒黑白,有困難就說有困難,為什麽不抱正視現實的態度呢。


    “說真的,俄國人實在不簡單,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頂著幹。”有人暗合著關敬陶的意見。


    “那有什麽不簡單的,斯城二十四個區,被德軍打下了二十三個,剩下的還不是釜底遊魚甕中之鱉。”魯大頭又提出了反駁。


    “你翻來覆去講報紙登的官方消息,這些對小學生都不是新聞了。”關敬陶再次搶白了魯大頭一句。


    “你認為我們新聞處不知道新聞?不說罷咧,試問你們誰知道龜山先生是怎樣被殺害的?”魯大頭的話獲得了聽眾,立刻湊來十幾個黑腦殼圍擠著他的大腦袋,像一群屎殼郎滾住個大糞球。


    魯大頭見大家靜下來聽他的,故作機密地說:“龜山經理為什麽被害呢?我講出來,大家切不可外傳,這可是內部的絕密消息。龜山經理,專門收買解放區的糧食物資,**認為這對他們非常不利,派來便衣隊混進城。晚間先在街頭搗亂,迷亂我們的視線;暗地裏派人包圍龜山私邸,殘忍地結果了經理先生的生命……”


    “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上次開會你向大家宣傳說:‘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鄉生產了。少數堅決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槍鋸掉,曳著剩下的半截短槍,鑽到老山老嶽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怎麽現在又有許多便衣隊混進城來呢?”說話的是偽省府的陳局長,外號“陳半城”,意思是說城圈裏的房產,有一半屬於他的。他本人一不讀書二不看報,至少有三年沒敢出過城關,除了每周上三個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他最害怕八路軍,隻要誰提起八路軍,就像老虎要吃他一樣。他不願意任何人講說便衣隊進城的消息(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這倒不是同情龜山,主要是害怕臨到自己。


    “你們整天蹲機關聽謠言,就認為沒有八路軍,好說你啦。河裏沒魚市上看。不信你到溝外炮樓住兩天試試,海著哩。按說有八路軍也有好處,像今夜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該有八路軍來扔兩個手炮,大夥就提前散會回家過年啦。”關敬陶不單是討厭陳半城,也討厭今天的會議。他想起愛人在家等著他回去過年,心裏十分焦急,把滿腔不平,衝著陳半城潑出去。站在關敬陶身後的第一營營長,跟他關係至厚,生怕他們團長任起性來,還會談出一些不顧影響的話。他有意識地提醒說:“咱們莫談國事,我看剛才宣傳處長說的話,就不利‘防諜’。今天是好日子,省長和高司令為了慶祝新年,大擺宴筵,咱們閑話少說,多吃為妙。”


    一營長的話,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宴會本身了。陳半城帶著不賠本的意思說:“說得對,把顧問這頓臭罵的代價,可著肚子吃回來。”留仁丹胡的稅務局長有風趣地說:“陳局長嗬!你想可著肚子吃誰呢,這是狗吞**自吃自呀。”中廳泛起一陣哄笑。偽治安軍第四團趙團長是商人出身,專會打算盤,他警惕大夥說:“你們笑什麽,仔細著出血吧。上級還能白請咱們,吃一個鐵雀,至少得出一隻耕牛。好好算一算,熬過今天晚上這一關,才知道當這一年的團長是賠啦,還是沒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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