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屋裏黑洞洞的,小燕兒下了床,踮著腳尖走到炕沿前,才要輕輕說聲起床,就見楊曉冬和韓燕來同時翻身坐起來。時間不大,他們把出門應穿應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楊曉冬對小燕耳語說:“你到醫院告訴她,在我們離城期間,哪裏也不要去。你們都得提高警惕,防備敵人的陰謀詭計。特別是周伯伯,要他說話辦事多留神,別露出我們進山的馬腳來。”小燕答應著,先開開門,到院裏聽了聽,又從大門縫向外瞧了瞧,然後輕開大門送他們出去。天亮時,他們平安出了西門。按照預定計劃,先到邢大嬸家,再了解一下封鎖溝外麵的情況。太陽剛露頭,金黃色的光線照射在小茶館的屋頂上,看著非常醒眼。茶館門口貼著鮮紅春聯,門楣橫掛五彩繽紛的花紙,懸在竿頭的笊籬上,也更換了一塊簇新紅布。


    韓燕來才要領楊曉冬進門,正好邢大嬸從外麵買菜回來。她拎著柳條籃子,裏麵裝滿白豆腐青蘿卜黃豆嘴,還有不大的一塊豬肉。她會用這些材料做成廉價的合菜,專賣給窮哥兒們喝茶就燒餅。瞧見韓燕來,她笑著朝家裏讓,他們跟她進了茶館。盤著高灶的外間,東西放得很亂,中間邢大叔沒起來,再朝裏還有個小套間,可以放兩張單人床,邢大嬸把客人們讓到套間裏。


    韓燕來介紹說:“這位是我盟叔,俺倆打算搭夥到溝外邊跑點小生意。因為不了解溝外情況,想跟大嬸這兒來打聽打聽。”邢大嬸見韓燕來連楊曉冬個名姓都沒介紹,心裏有點不痛快。她說:“打聽什麽呀,不論溝裏溝外,都緊得很,光為跑個小買賣,何苦貪這麽大凶險呢?”楊曉冬看懂她的心思,插口說:“我姓楊,燕來是我的盟侄,我們先到這裏來,就是相信你老人家,托靠你給咱們拿點主意。”邢大嬸愛吃好話,立時樂了,話也變得謙虛了:“這年月哪有準頭,既有要緊的事,我看是走一步說一步,幹脆你們多花點錢,到西關大街坐汽車,先混出卡口和封鎖溝去。……”按照邢大嬸說的,他們到了汽車站。楊曉冬發現這是原來的民生職業學校。教室被拆改成車房,傳達室改成售票室,買票的在售票室的小窗口外麵排了很長的隊。右麵,原來學校的體育場裏,爬著十幾部十**卡車。靠牆角有兩部車在發動,因為天冷燒木柴,發動不好,冒著團團嗆人的濃煙。


    韓燕來才要排隊買票,看見一個穿呢料衣服的日本人從票房裏出來,後跟一個滿身油垢的中國司機,他們走到冒煙的汽車跟前。司機上了車,他喊:“定時班車,因故停開了,這輛卡車臨時開往馬駒橋,有願意去的,上了車再買票。”聽到這句話,排隊的人們一窩蜂趕來,爭搶上車。馬駒橋離城三十裏,方向靠西北,距楊曉冬他們接頭的地點比城裏並不近多少,好處是脫開了城關崗卡的封鎖。楊曉冬同韓燕來商量了一下,也搶上了這部車。八點,車開了。汽車破,車廂淺,道路糟,走起來悠悠晃晃,很有掉下去的危險。韓燕來站在外首,竭力用身體擋住楊曉冬,楊曉冬擔心韓燕來站不穩,雙手扳住他的肩膀,車在顛簸搖蕩中前進。汽車經過商業區,鑽過西下關的黑暗地洞,未受任何檢查開出封溝卡口。一出郊區,道路更加不平,旅客前仆後仰,搖撼得腸肚陣痛。天陰沉著,西北風裏夾雜著雪糝,打得人臉生疼。節令是春天,在敵占區感覺不到一點春意。惟有汽車大搖大擺地開過沿途所有炮樓,使楊曉冬他們感到很輕快。上午九點鍾,車開到馬駒橋。馬駒橋是個近千戶的集鎮,敵人設立了一整套的軍警憲特基層組織。由於這部車是省城開來的,盤查手續很鬆,韓燕來在前麵剛掏出證明書,敵人即擺手叫走。韓燕來回頭看了楊曉冬一眼,帶著幸運心情,雙肩一聳,匆忙領先朝村外走。


    “往哪兒去?”楊曉冬停住腳步問他。


    “哪兒去?”韓燕來回過頭來盯著他,發生懷疑了,心想:“我能上哪裏去呢。你不願離開這塊是非地怎的?”楊曉冬看懂他的意思,用肯定的語氣說:“先不出村,跟我在集市上蹓躂蹓躂。”韓燕來不大痛快地想:“還先蹓躂蹓躂!”但他不願把心裏的話講出來,便跟著楊曉冬走進來往穿梭的集市上。起初,燕來主動在前麵引路,走了半條街,見楊曉冬啥也不買,一個勁向人多的地方鑽,更覺不投他的心思:這個鬼地方,有什麽逛頭?人家心急火燎的,你倒怪鬆散。他索性跟在後麵,再也不引路了。到集市中心區,楊曉冬驟然變成一位熱衷於買辦東西的顧客,不斷打問各種行情物價,在賣藕的小販跟前,他連連誇獎說:“多鮮氣的藕呀!多買些,能帶出村嗎?”


    小販回答說:“你趁散集的工夫,跟大流朝外走,買多少都能帶,東西南北四麵可以出村。”楊曉冬很滿意這個答複,說了聲:“等會兒我再買!”拉著身旁那位心不在焉的夥伴,又串到提竹籃賣紅棗的老太太跟前,笑著問道:“多少錢一斤?”老太太回答了價目,放下籃子,問他們稱多少。


    楊曉冬買了半斤,抓一把給夥伴說:“城裏吃不上這麽肥碩的棗兒,嚐嚐!”韓燕來一麵接棗,心情有些轉變,他這樣理解他:“楊叔叔是根據地長大的,很喜歡鄉村,在都市憋悶得久了,乍一出來,願意散散心。好在時間還從容,任他多轉遊會兒吧!”楊曉冬興致勃勃地吃棗子,誇獎顆粒兒大,肉膘肥實,問棗子是哪裏出產,老太太是哪裏人,賣完棗又是怎樣回去。總之,他對老太太多方麵都很關懷。老太太顯然是喜愛這位饒舌的顧客,她同他談了很多的話,把自己所知道的統統告訴他。韓燕來對他們的談話,完全當耳旁風,聽到楊曉冬說“找門路買山貨”,也不在意,他專心注意的是身旁來往有什麽可疑的人,他們是不是化了裝的特務……突然,楊曉冬拉住他的手同老太太介紹說:“這是我的夥計,因為我們老是賠錢,他對出門做生意也不上心啦!”這樣介紹法,使韓燕來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為了避免破綻,不得不隨話答話向老太太打招呼,並被迫扮演著小夥計的角色。


    老太太愣了愣神,望著韓燕來說:“你們掌櫃的打問的這個地方,我說不清楚。離這不遠,西坡口上有個剃腦袋瓜兒的,他是甄村人,跟眺山莊是兒女親家,我領你們找他去!”


    “眺山莊”三個字,像一個擰開的水龍頭,立刻在韓燕來幹旱的心田上,灑滿甘霖雨露。他泛著今天出發以來第一次開朗的笑臉,像對待最好的親友一樣對待老太太;不管她怎樣推辭,他終於從她手裏搶過那個沉甸甸的籃子。臨走之前向楊曉冬做著興奮又抱歉的表情,表示在此以前他完全誤解他的種種活動。經過介紹,他們認識了剃頭的,在不影響對方生意下,楊曉冬斷斷續續地同他談了很多話。這次所談的每一句話,都引起韓燕來的極大注意。他完全歎服了楊曉冬接近群眾的驚人本領:因為他同理發的交談不久,關係搞得親如家人,而且在一起進了午餐。


    飯後,理發的說天氣太早,再做幾個活,等著散了集跟大流一塊走。楊曉冬這時倒不安靜了,一會兒站在坡口,盯著西麵陽光照耀下那些漠漠煙靄的村莊,一會兒又放眼眺望遠處那連綿不斷的山脈。過了一會兒踱下坡來,躺在一堆秫秸上,閉住眼睛,思索什麽。理發的偷眼瞧見這些情況,他的精神呈現緊張,剃刀變鈍了,手指頭不靈活了,接連在顧客頭上劃破了幾道血口子。韓燕來自從見到理發的,態度完全樂觀了。吃完飯,舒心地躺在斜坡上,回憶著半天的經過。回憶中,他懂了一條道理,不管多大的困難,不管多複雜的情況,隻要親臨現場,鑽到群眾裏邊,摸清底細,辦法多得很。對比起才下汽車的時候,自己那股貓頭火性勁兒,越發顯出楊曉冬老練而有經驗。散集之後,他們跟著理發的平安到達了甄村,過了甄村不遠的三岔路口上,理發的指著左手道路說:“順這條路,一直就走到啦!”楊曉冬他們道過謝請他回去,他口裏答應著卻不動彈,等了一會,他終於說道:“咱們交朋友一場,現在要分手了,我想討句實話,你們到底是幹什麽的?”韓燕來搶著回答說:“沒告訴你進山販柿子呀?我們掌櫃的是老山客啦。”理發的搖著頭說:“為兩個販柿子商人,我肯送這麽遠?”楊曉冬反問他:“你看我們像幹什麽的?”理發的說:“依我看呀,你們是這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字。韓燕來強不承認:“你從哪裏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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