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你請坐。”範大昌站起來,很客氣地指著已經擺好的凳子,順手從暖壺裏倒出一杯熱茶放在她跟前。


    老人剛剛坐下,範大昌和藍毛開始了他們的勸說工作。兩個人的心情狂喜到變態的程度,因而講得很多很長。有時在一個相同的問題上,兩人爭著說,好像一對老鴰對籠似的。他們一共說了十多個問題,中心意思是要老太太供出她兒子的情況。範大昌認為一個鄉村老太婆,沒有多大了不起,信口開河地答應了很多條件。不但答應保證她兒子的生命安全,還保證她兒子歸順過來給安排很好的地位;對於老太太本人,答應得更多了,答應她吃香、穿光、坐汽車、住洋房。範大昌不隻答應,還拿腦袋保證實現他的諾言,他說:老人如需用錢,可以先行付款,空口無憑,可以簽字。藍毛恐怕老太太不懂簽字畫押這一套,他當場起誓,如果他們說誑話,欺騙鄉下老太太,他藍毛一家三代都是丫頭養的,祖宗八輩的墳頭倒掉過來,墳尖朝下,供萬人抽打著轉陀螺。


    一個鍾頭過去了,老太太始終沒做聲。藍毛想起老太太在古家莊那股擰勁兒,覺得剛才很多好話白說了,忍不住要發脾氣;範大昌皺眉示意製止他,又勸說了一番,老人仍不做聲。範大昌並不失望,成竹早已在胸,他同藍毛親自帶她參觀地下室的各種刑具。之後,打開牢門,叫那呻吟嚎叫的聲音威嚇她折磨她。老太太活了五十七歲,從沒見過、也沒想過骨肉長成的人能忍受這麽慘的刑法。她害怕瞧見那些蓬首垢麵的犯人,她眯細著或是幹脆閉上眼睛,跟他們挨間逐屋地轉,好容易轉完了,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原地,兩肩徐徐端起,出了一口長氣,頹然倒在有扶手的座椅上。範大昌啟示著說:“我們的話都說完了,死路,活路,你都看到啦,拿定主意吧!”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你們說的,我聽不懂,你們問的,我不知道。”藍毛又火了:“你胳膊能擰過大腿去?別認為你不開口就算了事,我們什麽都清楚!”


    “清楚你還問什麽?”老太太特別厭惡他。


    “你的秘密保不住!”藍毛從袋裏掏出一件東西,用力朝桌上一拍“。你看!這個是什麽人?”


    老太太站起,看到桌上放的正是兒子中學時代那張照片。她從心裏打了個冷戰,這種重要東西,怎會落到他們手裏,這是當娘的最珍貴最愛惜的紀念品呀。多少個黃昏雪夜,多少個花晨月夕,她對著這張照片出過神。抗戰爆發後,幾時聽到作戰的消息,她都拿出相片來為兒子和他的戰友們祝福;她心緒愁悶無聊時,拿出它來當真人似的說話;逢年過節時,把它放在桌上伴隨她一起聚餐。這一張小小的照片,曾填補過母親很多精神上的空虛,給了她多少撫慰和滿足。兒子回家的那夜,曾勸她不要懸掛它,她雖聽了兒子的話,但沒收藏好,想不到被這群天殺的搜搶了去。雖然失去的僅是一張相片,老太太真感到像是他們捉住她的兒子。“這便如何是好?”她懷著惶亂、恐懼和祈禱般的複雜心情向前移動著腳步,表麵裝出漠然無謂的表情盯著藍毛。藍毛在特務工作的曆史中,最得意的是:控製人的神經,抓住對方的辮子,製造別人的痛苦。現在,他覺著已經從精神上征服和控製了這位老太太,他又一次得意了。就在這時,猛然間,老太太摸到桌上,劈手抓住相片,連撕帶扯弄個粉碎,統統放在嘴裏,藍毛趕來搶打時,她已經呷一口茶水咽到肚裏去了。老太太胸部起伏、額頭流汗的時候,藍毛瞪著猴子眼睛要動武的時候,範大昌格格笑了。


    “老太太!你好聰明哉。告訴你,幹特工的不比你腦筋簡單。這張照片,早經我翻照了,願意撕,你要多大的,我給你放大去。”老太太先感到失望和威脅,想了想,又沉著了:“你把它放到城門大,也是白費。”藍毛喊叫說:“誰跟你這死老婆子扯皮。快說出你兒子的下落來!”


    範大昌故意用了謹慎嚴肅的態度說:“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們擺出兩條路子,任你挑。不說,馬上掐監入獄;說了,立刻鬆綁發財。”他將厚厚的一疊鈔票遞到她的跟前。楊老太太的鄙夷笑容還沒泛出的時候,就立刻收斂回去了,她說:“兒子是我掰著嘴養大的,我不拿他換錢花。誰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們出去打問打問,全世界上,哪一個當娘的肯出賣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範先生,別跟她多費口舌,交我來處置她。”藍毛邁前三步,雙手叉腰,滿臉殺氣地站到老人跟前:“老婆子,我告訴你!剛才各種要命的家什你都瞧見了。這些,我一滿不用,對你這舊腦筋采取舊刑法。限你三分鍾的時間,說了萬事皆休;不說,我上油鍋炸酥你這把老骨頭。”


    “別要三分鍾,我一分鍾也不等了。你的油鍋在哪兒?”老太太站起來,自己推開門朝外走,藍毛吆喝著暴跳如雷地跟出去。範大昌看著她的背影,腦袋連搖幾搖,攤開兩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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