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一急,突然想出個點子,手指人群,我指點著說‘老黑老黃,老熱老涼(梁)’,就見人群裏有一對忽悠忽悠的眼珠子直瞪著我。這一來我才把他看清了,果然是黑眉大眼凸鼻梁。認清了他也就認出離他不遠的那位大個子隊員。雙方一眨眼,心下都明白了。可我怎麽辦呢?那麽多的眼睛瞪著,我不敢把小條交給他。梁隊長排隊進廁所了,我急得抓耳撓腮,這遭兒再接不上頭,也許以後就不能進來啦。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掐一朵花,把小條藏到花裏投給他,細想不妥當,為什麽單單投給他呢?叫敵人翻出來還得了?看看他就要出廁所了,我急得沒法子,真想硬著頭皮直接遞給他,但這怎麽行呀?後來我發現牆根下有個澆花的噴壺,我的主意來了,把噴壺灌滿水,裝作澆花,梁隊長走到跟前時,我故意漫不經心地掄起噴壺潑濕了他的鞋,梁隊長多聰明,他乘勢走出隊伍向我趕罵,我趁著伏身給他褲腿上擦水的機會,把那個小紙條掖進他的鞋幫裏,大聲說:‘對不起!’小聲說:‘回信交給大師傅姓周的。’他瞪著眼罵了我一句,又微微點了點頭,就回去了。”


    “就在這個早晨,”周伯伯緊接著說,“我正給他們開飯,忽然有人從牢房探出頭來說,沙子飯酸菜湯,這是給人吃的呀,你姓什麽?我回答姓周,他將半碗涼菜湯,傾倒在我提的桶子裏,我回來這個找嗬……”小燕掏出指頭般大的蠟丸說:“找出這麽個玩藝兒來。”銀環接過蠟丸,轉遞給楊曉冬,伸手把小燕摟在懷裏說:“你們的成績很好。”半晌,她鬆開手,對楊曉冬說:“這一件大事,我聽完啦。你看著處理吧!咱們雙管齊下,我給你們訂約會去。”


    楊曉冬知道她是去找關敬陶,點頭同意,叫小燕跟著她劃門去。他用全副熱情衝著周伯伯說:“周大哥,謝謝你,你不是隻答應做飯嗎?其實你絕不單是做飯,你已經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正像銀環說的,你們的成績很好。”


    “不價,不價!你快拆開信看吧,他們在那個鬼地方生活著,比地獄裏都夠嗆嗬!”楊曉冬打開黃蠟丸裏的信:


    ……我麻痹大意的錯誤,現在就不說它了。被捕後不是怕,覺得有勁使不上,整天沒心沒肺的。見到小姑娘,我痛快透啦,跟黨取上聯係,從心裏覺得熱乎。這裏的難友說,再等個把禮拜,敵人把我們轉到馬駒橋,不知是轉移地方還是槍斃。要是有辦法就想點,沒有也別勉強,幹革命沒有不流血的。最後,盼你多加小心,千萬別再出婁子。敵人賽過狐狸,夠狡猾的。


    看過信,楊曉冬催周伯伯他們早休息,明天好上班。屋裏剩下他獨自一人,反複看了梁隊長的來信,情緒激動不安。耳邊響著自己問自己的話:“你到內線來有**個月了,同誌們犧牲、被捕、坐牢,一連串吃敗仗,你的領導能力表現在哪裏呀?組織上曾說,內線工作是一條隱蔽的戰線,是對敵鬥爭中一支有生力量,這怎麽向黨向人民交賬呢?”他越發不安了,熄了燈,由室內踱到室外,在小院轉了幾遭,又回到屋裏,黑暗中他仍閉住眼睛,想了又想,最後一個輪廓從腦子裏跳出來:我們要通過所掌握的內線力量,救出獄中的同誌,乘機促使關敬陶在城廂起義,沉著地擴大戰果,逮捕敵偽軍政人員。爭取在敵人大規模蠢動之前,狠狠地揍他一下。“對!就是這個主意。”楊曉冬想著,眼前閃出一幅敵酋和我軍區司令員角力的圖畫,雙方在難解難分的時候,在敵人背後他猛刺了一刀。他高興這個幻景,伸手開燈,從桌屜裏取出一片薄薄的白紙,提起筆來寫來信收到,你們不要過分擔心,一切都有辦法有希望。


    黨的內線工作完全有信心有力量把同誌們營救出來。一氣嗬成幾百字的回信,當時心裏很痛快,用蠟丸封起時,他又念了一遍,感到有些字句不夠妥善,再念時感到全信內容都有問題。對獄中同誌們精神上給些鼓勵是允許的也是應該的,但你有什麽把握能營救同誌們脫險呢?外線力量,無法運用,敵人何時轉他們去馬駒橋,也搞不清楚。攻打憲兵隊!就憑你們內線的人馬刀槍能攻進去嗎?即使僥幸衝進去,能衝出城圈擺脫敵人嗎?不錯,關敬陶同我們有點聯係,姓關的是條魚,但不是擺在廚房內,他還浮在大河裏,誰能保證他起義?即使他有這個願望,在敵人這樣大的戰略據點裏,他敢活動嗎?高大成這些家夥們都沒睡覺呀!


    三思兩想,他腦子裏那把用希望燃起的火光熄滅了。他把寫成的那封信撕得粉碎,想繼續寫,再也寫不下去。漫步走到小院,失望的情緒折磨著他,沒有心思散步,倚著後院門扉,抬頭望著天上繁星,呆呆作想。突然,頭上有金屬聲音響了一下,這使他大吃一驚,聲音繼續輕微作響時,想起是小燕新拴的拉鈴牽動,他知道是銀環回來了。他摸著黑去開門,她見是他,挽著他的胳臂往回走,為了不驚動苗家,兩人走路都用腳尖點地。走到北屋裏這一段,她感到他很沉默,她開了燈,瞧了瞧他的神情,問道:“你怎麽啦?”他知道,她對他的各方麵非常關心,從表麵到內心隻要有點什麽思想苗頭,都會很快被她發覺。隱瞞她也沒必要,便把剛才的想法和寫信的內容統統向她說了。銀環聽了便說:“寫信的事不要緊呀,措詞不當你就改寫一封嘛。不要給自己找難過了,趕快休息把精神養一養,明早八點鍾,關敬陶要同你見麵哩!”


    關敬陶送走銀環,前思後想,整夜沒得合眼。天發亮時,他實在困了,剛想睡一會兒,陶小桃便催他起床,她服侍他穿好衣服,洗罷手臉,給他端來早點。關敬陶盯著焦黃麵包和牛奶,嗓子眼裏發憋,一口也不願意下咽,終於推開飯碗對她說:“今天是我的一關呀,接見這樣的人物,心裏實在七上八下的。”陶小桃勸他:“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罷,能答應的就給人家辦,不能辦的好好給人家解釋,不要過分心情緊張。再說,多忙也得吃飯,不能糟踐了身體。”關敬陶說:“別勸我吃東西啦,現在就是龍膽鳳肝也咽不下去。你馬上給團部值班員打電話,說我有病上午不去上班。”陶小桃說:“放心吧!這些我都能辦到,看你還有什麽吩咐?”關敬陶說:“希望你在家為我好好祝福!隻要我能平安度過這一關,我們到館子裏,好好吃一頓!”關敬陶走到偽市府大門口,他心裏躊躇,雖然穿了便服,還是怕被公務人員認出來。幸而不到上班時間,大門口清靜無人,他用力拉下帽簷,遮住自己的前額,眼盯著腳尖,快步邁進傳達室,他向老傳達點了點頭,說是來拜訪市長的。


    老傳達稀罕地說:“你也找市長?早嗬!早嗬!市長十一點才上班,先到會客室候著吧!”老傳達張羅他自己的事去了。關敬陶放心大膽地坐在會客室,他心裏佩服**,佩服人家膽量大、情況熟悉,這些重要機關竟做了人家的會客室,真是**無能。他想著,瞥見玻璃窗外不斷有稀稀拉拉的小職員們來上班,他怕碰到熟人,便躲進會客室的內間。內間桌上有報刊雜誌,沙發上有人坐著看報,報紙遮著看報人的麵孔。他咳嗽了一聲,看報人聞聲從臉上拉下報紙,他正是楊曉冬。


    “嗬!你早……”關敬陶不知怎麽稱呼才好。


    “比你早來一步,請這邊坐吧!”關敬陶朝前湊了湊,保持了一定距離。他坐下了。


    幾乎沒什麽客套話,楊曉冬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們直接交談隻一次,我們會麵可不少,連今天在內,在各種不同情況下已經是第四次了。彼此都不陌生,讓我們有話直說吧!你對我們的黨和軍隊有些了解,也接觸過我們幾位同誌,而且你對我們工作上也有過幫助,這些都不必細談。現在我們想加深一步談談,說說我們對你的希望,你也表示表示你的態度。”


    經過考慮,關敬陶說:“我本人覺得,雖不敢說身在曹營心在漢,但我同貴軍貴黨是朋友,而且友誼很好。”


    “友誼是肯定了的,現在我們不談抽象的,也不轉彎抹角,希望你**裸地表示表示態度,你願不願意回到祖國懷抱,願不願意掉轉槍口打擊日本侵略者?要是願意,你打算什麽時候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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