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久沒睡過這樣一個好覺了,無擔驚受怕,無雜亂紛擾,徹底將自己交給柔軟的枕席,連夢都不做一個,轉眼,到天明。


    春謹然是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蘇醒的,他家草木繁茂的中庭,向來是飛鳥小蟲們的樂園,春日聞啼鳥,夏日聽蟲鳴,倒也頗有一番情趣。


    洗臉水早已準備妥當,旁邊則是平整的幹淨衣服,不用想,定是向來貼心的小翠。


    春府不是大門大戶,到了春謹然這一輩,至多算豐足,故而府裏丫鬟小廝攏共不過五六人,小翠和二順則是這其中最為年長也是跟隨春謹然最久的,所以格外親近。


    沒一會兒,春謹然便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推開房門,小翠正在走廊盡頭擦拭窗欞。


    “少爺起來啦!”見春謹然出來,小翠立刻放下抹布迎上前來,“廚娘做了包子和烙餅,少爺早上想吃哪個?”


    春謹然摸摸肚子,昨天晚上的麵條好像吃多了,這會兒還依稀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遂擺擺手,大步下樓:“算了,等餓的時候再說,我先出去轉轉。”


    小翠跟在後麵,不太高興地嘟囔:“您才回來怎麽又走啊。”


    春謹然哭笑不得:“我就是上街看看。得,少爺向你保證,中午之前一定回來,行了吧。”


    小翠撅起嘴,卻也沒再言語。


    春謹然被她的模樣逗樂了,不過一直忍到出了春府門,才大笑出聲。


    春府所在的秋水鎮地處偏僻,並沒有太多的商客往來,世代在此安居樂業的人們都彼此相熟,不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也鄰裏和睦溫馨祥和。故而春謹然從上街開始,便一路寒暄,甭管酒肆茶樓,還是水果攤胭脂鋪,都留下了這位春府少爺的歡聲笑語。


    直至走到鎮口的許家醫館,其樂融融的氛圍才有了一點不和諧。


    隻見十幾個人圍在醫館門口,正伸長了脖子往裏看,仿佛那裏麵不是坐堂郎中,而是江湖賣藝。春謹然沒有往裏麵擠,但即使在外圍,也足夠聽清醫館掌櫃許百草那中氣十足的吼聲了——


    “你說我開的方子不對?!這方子從我太爺爺手裏傳到我爺手裏,從我爺手裏又傳到我爹手裏,三十年前,我爹把他傳給了我,別說你一個黃口小兒,怕是在場所有人都算上,都挑不出一個比這方子年紀大的!這麽多年,這方子救人無數,從未出過差錯,你倒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來了個方子不對,那你說說看,哪裏不對,今天你要不說出個子醜寅卯,我讓你直著進來,橫著出去!”


    許百草在秋水鎮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不能惹”,可偏偏這人又是鎮上唯一的郎中,於是街坊鄰裏每次上門求醫,都抱著“進龍潭闖虎穴”的悲壯心情,生怕哪句話說錯,撒手人寰。不過一碼歸一碼,許百草脾氣不好,醫術卻不賴,在秋水鎮這麽多年,沒聽說把誰治壞了,相反,還治好了很多疑難雜症……


    春謹然正疑惑著,就聽見一個細得像蚊子似的聲音呐呐地說:“我隻是好心提醒一句,為何你要如此凶相畢露……”


    春謹然愣住,這聲音……


    “怎麽能說讓我橫著出去這種話,你這裏哪裏是醫館分明是武館嗚嗚嗚……”


    加上這哭腔,確鑿無疑了。


    “抱歉,請讓一下,請讓一下。”春謹然費力扒開人群,總算擠進醫館正堂,果不其然,自己那眉清目秀的友人正梨花帶雨,委屈哽咽。春謹然歎口氣,溫和出聲,“丁若水,你是打算用眼淚把這秋水鎮淹了嗎?”


    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男人聞言猛然抬頭,抽泣聲戛然而止,上一刻還水汽迷蒙的雙眼咻地鋥亮,臉上的表情也從哀傷變成仿佛見到親人一般的熱切與激動:“謹然——”


    “嗯嗯,是我。”根據以往經驗,如果他不主動,對方很可能生撲,所以春謹然連忙上前,擋在丁若水和許百草之間,然後衝著後者禮貌微笑,“許掌櫃,您看這天朗氣清萬裏無雲的,多好的天氣怎麽還吵上架了呢。”


    許百草餘怒未消,但麵對街裏街坊的,倒也給了兩分薄麵:“春少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你朋友?”


    “嗯,”春謹然點點頭,頓了一下,又輕輕補四個字,“至交好友。”


    春謹然的語氣越輕,倒越顯出這四個字的分量。


    許百草眉頭皺得老高,口氣仍然很硬,但沒再那麽咄咄逼人:“看樣子我再不樂意,也得賣春少爺一個麵子了。”


    “不不,”出乎所有人預料,春謹然居然搖頭,“我幫理不幫親。”


    許百草挑眉,顯然十分懷疑。


    “這樣,許掌櫃您先坐下來消消氣,喝口茶,”春謹然說著將許百草請回座位,“然後給我講講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許百草哼了一聲,茶是肯定喝不下去了,但衝冠的怒發多少有一點倒下來的趨勢:“也好,你來評評理。醫館大清早的剛開張,這人就進來了,也不問診,也不抓藥,就東看西看,我正給陳家老伯抓藥,沒騰出空理他,他倒好,上來就說陳伯的方子有問題。那方子就是我開的,這不是存心砸我招牌嘛!許家醫館傳到我這裏已經第四代了,你問問秋水鎮上的每一戶,誰敢說我家醫館開的方子不對?!”


    春謹然頻頻點頭,一臉嚴肅認真:“絕對沒人敢說。”


    圍觀百姓也用力點頭,真心讚同。先不論懂不懂醫術,光許百草這脾氣,誰吃飽了撐的來惹他。


    許百草說到這裏還不痛快,直接拽過來身旁一臉蒙圈的老人家:“陳伯你來說,這已經是你第四次按此方抓藥了,之前那三服藥下肚,有無療效?”


    陳伯被薅得頭暈目眩,還要拚了老命地點頭:“有!有!許大夫真是神醫!”


    春謹然實在看不下去,連忙上前救下陳伯,將老人家一路攙扶到醫館之外。


    估計清涼的風吹醒了陳伯的神智,老頭兒剛到外麵,便甩開春謹然一路小跑,身手之利落根本看不出重病纏身,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茫茫街巷。


    春謹然哭笑不得,轉身重新回到醫館,剛進門,就聽見許百草不滿地嚷嚷:“你怎麽把證人放走了?”


    春謹然真是對那位風一般的老人報以十二分同情:“他已經作過證了,你的方子有神效。”


    許百草揚起下巴,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


    春謹然又走到丁若水麵前,不緊不慢道:“你也聽見了,人家陳伯說許大夫的方子沒問題,你為何要說他開的方子不對?”


    丁若水看看春謹然,看看許百草,又看看門口圍著的看熱鬧的人群,欲言又止,一臉為難。


    許百草見狀更是趾高氣昂:“還問什麽啊,沒看見都啞口無言了?嗬,無知小兒,信口雌黃!”


    丁若水不理他,隻與春謹然道:“能幫忙把門關上嗎?”


    春謹然愣了下,很快領會了丁若水的意圖,二話不說,轉身去也。


    許百草不幹了:“哎哎誰讓你關我大門的!”


    春謹然手腳麻利,沒等許百草說完,已經啪地將大門緊閉,徹底隔絕了圍觀者好事的目光。


    許百草又火了,剛想發作,卻聽丁若水道:“你那藥方中有一味苦木,不妥。”


    許百草從未想過這年輕人會真的講出什麽正經話,當下愣住,半天沒反應過來。


    丁若水自顧自繼續:“苦木卻有清熱祛濕之功效,但它本身有微小毒性,不宜多服,亦不宜久服。剛聽您說這方子傳了幾代,均藥到病除,想必是因為您祖上開這幅藥方時,考慮到了苦葉的微毒性,故而用量很小,並不會對人造成太大影響。但此舉一來削弱了這幅方子的藥性,使服藥周期延長,二來仍然沒有消除苦木這一味藥的隱患,如果遇上體弱氣虛的病人,就像剛剛那位陳伯,即便苦木的毒性微弱,也多少會對老人家的身體產生影響。”


    許百草臉色沉了下來,想必也是清楚苦木之藥性的,但仍然不服:“是藥三分毒,有時為了治病,沒有其他選擇。”


    “不,還是有的。”丁若水靜靜看著許掌櫃,聲音平穩,與之前痛哭的那個他簡直判若兩人,“射幹,同樣清熱,不僅無毒,還能解毒。”


    許百草將眉頭皺成了連綿山川,卻再不發一言。


    丁若水長長舒出一口氣,對著許百草露出善意笑容:“方子是好方子,所以我才希望能夠略盡綿力,錦上添花。”


    許百草的眉峰漸漸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感慨。最終,他隻說了四個字:“後生可畏。”


    一場幹戈,終化玉帛。


    春謹然和丁若水是由許掌櫃親自送出門的,臨別時許百草問丁若水:“你既胸有成竹,為何還要關閉醫館大門?”


    丁若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我剛剛說了,方子是好方子,可看熱鬧的人未必知道呀,萬一有幾個糊塗的,一聽我說苦木有毒,還不直接嚇跑了,那才是真砸了您醫館的招牌。”


    許百草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千算萬算也不可能料到,這年輕人在被罵得狗血噴頭的時候,還想著周全罵人者的名聲,簡直是,簡直是……


    “以德報怨,”春謹然替許掌櫃找到了合適的詞,“我這兄弟別的都好,就倆毛病,一是愛哭,二是善良。”


    許百草不明所以:“善良也算?”


    “何止,”春謹然沒好氣地拍了一下友人的腦袋,“根本是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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