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許家醫館,春謹然便問:“你怎麽來了?”


    丁若水仍沉浸在之前的糾紛裏,經這一提醒,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來意:“該我問你的,怎麽好端端卷到杭月瑤的事情裏了?”


    春謹然意外:“你知道?”


    丁若水歎口氣:“全江湖的都知道了。”


    春謹然愣了下,繼而很快明白過來——以杭家的江湖地位,哪怕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讓人茶餘飯後談論半天,何況是出了人命,再加上杭月瑤死得離奇,杭匪又全江湖懸賞線索,想不人盡皆知也難。


    “所以,他們是怎麽傳的?”說實話,春謹然從未如此出過風頭,還真有點小激動。


    丁若水認真回憶,盡量保持傳言的原汁原味:“一個向來好男色的采花賊忽然轉了性去調戲大姑娘,不巧卻挑中杭家小姐,又因容貌醜陋行為粗鄙被杭家小姐連番嗤笑,一時急怒攻心將人殺害。另一容貌俊美的男子也被卷入其中,至今身份不明。”


    ……他可不可以假裝沒有問過。


    丁若水:“幸虧你向來行事低調,不然攤上這麽大的事情早被人把祖宗八代翻出來了,哪裏還能身份不明。”


    春謹然:“若水。”


    丁若水:“嗯?”


    春謹然:“我是容貌醜陋行為粗鄙的那個。”


    丁若水:“哦……啊?!怎麽會?!那個人怎麽可能是你?!”


    春謹然:“不然呢!難道你光因為身份不明四個字就確定是我然後著急忙慌趕過來嗎!”


    丁若水:“不是還有容貌俊美四個字嗎!我感覺描述的很全麵啊!”


    春謹然:“……是的,那個男子就是我。”


    丁若水是春謹然行(夜)走(訪)江(美)湖(男)交下的第一個朋友,一晃,已是七年。


    那時候春謹然剛滿十八,丁若水也才二十。一日春謹然在山上練功,偶見丁若水上山采藥,瞬間便被這眉清目秀的采藥童子勾得心猿意馬,可他不上前攀談,偏躲在暗處非常猥瑣地將人從頭到腳觀察個遍,再跟蹤人歸家,待到夜幕低垂,悄無聲息地潛入。


    彼時的春謹然已夜訪過一些江湖男兒,但都以較為慘烈的結局告終,也正是這些經曆,促使他更加勤奮刻苦地練輕功,畢竟,男兒總常有,小命隻一條。可沒想到,驚嚇過後的丁若水,竟然提議以茶代酒,與他對酌整夜,熱情好客得讓春謹然莫名產生了一絲危機感,仿佛自己才是被圖謀的那個。等到清晨,春謹然要走,丁若水仍戀戀不舍,非要到春府地址,才算罷休。那時候的春謹然也是初出茅廬,傻得可以,竟真的就給了,於是沒多久,丁若水上門做客,仿佛與春謹然已是熟稔老友。


    後來交往得久了,春謹然才明白,丁若水就是這種性格。在他的心裏,天下皆善,所以更要與人為善,誰要是給他一個甜棗,他絕對要還一筐脆梨。這樣的人在江湖上活不久,但做朋友,卻是世間難找。


    如今的春謹然早退去了齷齪心思,真心將丁若水視作自家兄弟,雖然這兄弟時常哭得像個姐妹,但春謹然還是很感謝老天爺賜給他這樣一個朋友,他也格外珍惜。


    回到春府後,春謹然吩咐下人們弄了一桌好酒好菜,未到午時,已與丁若水在院中的桃樹下小酌起來。席間,春謹然將鴻福客棧至王家村發生的一切,悉數講給對方聽,丁若水聽得很入神,聽到陸有道出現時,那捂著胸口的緊張表情更是讓春謹然產生一種陸有道又出現在自己身後的恐怖錯覺。


    “你簡單聽聽就好,不用在表情和動作上這麽配合我。”春謹然哭笑不得,繼續道,“總之後來他的屍首就被杭匪帶走了,杭老爺子想讓他入土為安。”


    “陸有道若有知,也會因為交下這樣一個真朋友而含笑九泉吧。”丁若水抽抽鼻子,萬分感慨。


    春謹然翻個白眼,不是他沒有同情心,而是丁若水的眼淚實在不值錢,看多了,不光沒感覺,還想拿抹布呼他臉上:“我給你講這個,不是讓你感慨,是想聽聽你的看法,陸有道究竟是發了什麽瘋?”


    丁若水眉頭輕蹙,沉吟片刻,道:“通常發瘋者,所言所行是無章法可循的,可按照你所講的,陸有道隻攻擊你們,並未刻意破壞其他,顯然就是衝你們而來。”


    “不,這樣講不通,”春謹然搖頭,“在我們來之前,王家村已經舉村逃難,那就說明陸有道在這之前已經多次騷擾村民,並非是衝著我們。”


    丁若水道:“那我換個說法,陸有道隻攻擊村民和你們,卻並不破壞房屋或者其他,那就說明他的行為有章法,這個章法就是,攻擊人。”


    春謹然不解:“一個口碑本還不錯的江湖前輩,怎會變成這樣?”


    丁若水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中毒。”


    春謹然愣了下,繼而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說,有人給他下了毒,使他喪失心智,隻能被操縱著攻擊人?”


    丁若水:“或者說做一切那個人想讓他做的事情。”


    春謹然:“什麽毒這麽厲害?”


    丁若水:“我怎麽知道。”


    春謹然:“什麽人下的毒?”


    丁若水:“我怎麽知道。”


    春謹然:“那你到底知道啥!”


    丁若水:“嗷嗚……你凶我……”


    半柱香之後。


    丁若水:“嗚嗚……跟你說多少回了……不要總是晚上偷偷溜進別人房間……多危險……”


    春謹然:“你已經哭很久了。”


    丁若水:“那個男人叫啥……嗚嗚……怎麽可以抽你……太壞了……”


    春謹然:“你要再哭,我就抽你了。”


    丁若水:“嗚嗚嗚啊啊啊……春謹然為別的男人要抽丁若水了……啊啊啊嗚嗚嗚……”


    春謹然:“這裏隻有你我,為何要直呼姓名……”


    不管怎麽說,這頓小別重逢的酒宴還是其樂融融賓主盡歡的。


    之後丁若水便在春府住了下來。這是春謹然邀請的,畢竟友人難得來一次,總要住上個三五日,也好讓自己盡盡地主之誼。


    就在丁若水住下後的第三天,一封信箋送到春府。


    春謹然很少收到書信,故而十分好奇,當下拆開,丁若水也湊過來瞧,隻見白紙黑字,洋洋灑灑一首《大風歌》,豪邁磅礴,氣吞山河——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丁若水嚇了一跳,連忙看向落款,然後壓低聲音緊張地問:“祈萬貫為何要贈你一首這樣的詩?該不是想邀你入夥揭竿起義推翻朝廷吧?雖然現在這個皇帝確實有點昏庸,但我們江湖人,不該也沒有那夠硬的命去攪和廟堂之事……”


    “冷靜,冷靜。”春謹然一邊將信箋收回信封,一邊安撫丁若水,“祈樓主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平生最大願望是家財萬貫,揭竿而起龍袍加身什麽的,估計做夢都不敢想。”


    丁若水不解:“那此信何意?”


    春謹然倒心領神會:“求賢若渴。”


    丁若水:“大風起兮雲飛揚?”


    春謹然:“今天天氣不錯。”


    丁若水:“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春謹然:“事情解決了我也安全回到萬貫樓。”


    丁若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春謹然:“再問一遍這麽優秀的你真的不願意來萬貫樓幫我嗎沒有你我的萬貫樓如何財源廣進蒸蒸日上!”


    丁若水:“……”


    春謹然:“在想什麽?”


    丁若水:“你與他如此默契不去幫忙真的說不過去。”


    或許是得到了丁若水的點撥,原本不想搭理對方的春謹然改變了主意,畢竟人生難得一知己,不能共事,卻可相交,於是提筆回贈一首禪詩——


    洞裏無雲別有天,


    桃花如錦柳如煙。


    仙家不解論冬夏,


    石爛鬆枯不記年。


    丁若水從他寫第一句,便開始皺眉,一直耐心等到落筆,才不恥下問:“什麽意思?”


    春謹然自得一笑:“不懂了吧,此乃禪詩,需要細細體味。”


    丁若水:“洞裏無雲別有天?”


    春謹然:“一人行走江湖別有滋味。”


    丁若水:“桃花如錦柳如煙?”


    春謹然:“全是美人真真眼花繚亂。”


    丁若水:“仙家不解論冬夏?”


    春謹然:“萬貫樓的興衰與我毫無關係。”


    丁若水:“石爛鬆枯不記年?”


    春謹然:“我隻願醉在溫柔鄉,哪管人生多少年。”


    丁若水:“……”


    春謹然:“在想什麽?”


    丁若水:“惟願祈樓主與你的默契同你與他的一樣。”


    說也奇怪,平時幾年都收不到一封信的春謹然,前腳剛送出給祈樓主的回信,後腳就收到了第二封。不過這一次,收信人變成了丁若水。


    “給你的信怎麽會送到我這裏?”春謹然一邊看著丁若水拆信,一邊奇怪地問。


    丁若水解釋道:“出門時我吩咐過,若有信箋,轉寄到春府。”


    春謹然“哦”了一聲,不再多言。


    信被很快打開,不同於祈萬貫的隨性雄渾,這一方小楷寫得工工整整——


    丁神醫:


    自杭匪兄那裏聽聞,丁神醫華佗再世,妙手回春,故冒昧打擾,還望見諒。在下青長清,有一犬子名喚青宇,不知染何怪病臥床不起,日漸孱弱。老夫年邁,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望丁神醫慈悲為懷,前來蜀中施以援手,若能救小犬一命,在下定不勝感激,重金相謝。


    落款是:蜀中青門,青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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