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若水隻草草看了一遍信,便將其收起,然後開始整理行囊。


    春謹然毫不意外,更不會去問友人“你到底要不要去”“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治不好會不會被遷怒”這種廢話,因為對於丁若水,人命大過天,哪怕偶遇病痛都會出手相助的人,現下都收到求救信了,斷然沒有不啟程的道理。


    不消片刻,丁若水已經收拾妥當,這才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春謹然,連忙歉意道:“對不住,本想多待幾日,但你看……”


    “明白明白,”春謹然連連點頭,同時不無擔心地提醒,“此去蜀中路途遙遠,切記多加小心,不可輕信於人,尤其是過於花言巧語者,多半不可信。即便抵達青門,亦不可掉以輕心,看那青長清所言,他兒子身染怪病,何謂怪病,即病因蹊蹺,那麽就有可能不是自然生病,而是人為,你又沒有一招半式防身……”


    “不要再講了,”丁若水出聲打斷,看著春謹然的表情無比沉重,“我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對不對!我這一次必定有去無回對不對!”


    春謹然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裏感受到了巨大壓力,隻好努力把話往回圓:“呃,也不是,隻要你足夠小心,總還有那麽……一絲……全身而退的希望……”


    丁神醫眨巴下眼睛,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便滾了下來:“聽起來,好渺茫……”


    春謹然歎口氣,他不是故意嚇丁若水,而是切切實實有上述擔心,換別人,此去蜀中都吉凶未卜,更何況毫無防人之心的丁若水,簡直是……不敢再細想。


    “謹然。”丁若水忽然輕聲呼喚。


    春謹然隻覺得頭皮一緊,某種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你放心我嗎?”


    他就知道!


    “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


    我很忙!


    “算了,記得幫我收屍就行。”


    “……我去。”


    幾日前剛厚顏無恥地撒謊那“容貌俊美身份不明”的男子是自己,今日就不得不陪被騙之人遠赴蜀中,所以說,人是不能做壞事的,老爺天都看在眼裏,遲早會讓你還回來。


    相比丁若水的輕裝上陣,春謹然帶的東西可就多了一些,換洗衣物就不講了,連幹糧都帶了滿滿幾大包,幾乎塞了小半個馬車,弄得丁若水直問:“真的要帶這麽多嗎,就算蜀中再遠,我們也隻有兩個人,吃不了吧?”


    春謹然認認真真安頓好行李,才過身,語重心長地教導有人:“出門在外務必記住兩件事。一,你永遠預料不到會發生什麽事情從而無限期延長你的路途;二,你永遠預料不到會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人成為你的同行夥伴。所以,口糧必須帶足。”


    丁若水認真聽講,並非常受教地用力點頭:“我知道,你在王家村很不快樂。”


    春謹然:“……可以不聊這一段嗎?”


    丁若水:“那杭三少的點心呢?”


    春謹然:“提都不要提!”


    ……


    一晃,半月有餘。


    春謹然和丁若水抵達蜀中青門時,馬兒已經換了第四匹,馬車也換了第三輛。他們是相互攙扶著走下馬車的,在蜀中和煦的暖陽底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如果再給春謹然一次機會,打死他,都不會陪丁若水走這一遭,不,或許在打死自己之前,先打暈丁若水,省得這人期期艾艾,鬧騰著要來。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古人誠不欺我!


    青門倒是好認,就在這群山腳下,屋宇氣勢巍峨,裝飾富貴華麗,雕梁畫棟,美輪美奐,與背後蔥蔥鬱鬱的青山形成鮮明對比。


    叩響銅製門環,沒多久,朱紅色大門緩緩開啟一道半人寬的縫隙,門後一個下人打扮的青年麵色不善,粗聲粗氣道:“何人在此喧嘩!”


    春謹然皺眉,剛想發作,丁若水卻比他快一步開口:“在下丁若水,應長清掌門邀請,前來為青宇公子治病。”


    青年上下打量丁若水一番,眼神輕蔑,顯然並不大相信這個嘴上沒幾根毛的人能受到掌門親自邀請:“這陣子淨是騙子上門,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快滾!”語畢,砰地關上大門。


    丁若水正準備掏出青長清的親筆信,卻不料對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饒是好脾氣的丁神醫,這會兒也有點生氣了,眼睛瞪得鼓鼓,點點怒氣漫了上來。


    春謹然拍拍他肩膀,低聲道:“你先回馬車裏。”


    丁若水點點頭,氣呼呼地轉身回了馬車。


    春謹然繞到側門一處較為隱蔽的圍牆底下,一個縱身,翻牆入內——這種活,他是專業的。


    青門不愧為蜀中第一門,單是這院落,便處處可見財大氣粗。明明是內陸之地,卻處處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修得簡直比江南還要江南,置身其中,讓人幾乎要忘了圍牆外的山嶺險峻,隻剩滿園秀麗春丨色。


    隱約有腳步聲傳來,春謹然連忙跳到房上。


    很快,兩個端著托盤的丫鬟款款而來,一邊走,還一邊小聲聊著——


    “昨日黃神醫臨走時曾小聲與大夫人講,小公子怕是熬不過三日了。”


    “真的?!”


    “我親耳聽見的,還能有假?”


    “那他為何不跟老爺講?”


    “你傻啊,跟老爺講了,老爺還能讓他走嘛。現在外頭都說咱們小公子根本不是生病,是被邪祟纏上了,所以無論哪個郎中來都沒用,隻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難怪最近都沒什麽正經郎中上門,來的盡是想渾水摸魚坑蒙拐騙的。”


    “唉……”


    兩個丫鬟說著說著便走遠了,春謹然連忙跟上,很快,便跟到了一處幽靜院落,然後春謹然聽見丫鬟們一邊敲門一邊喚:“三夫人,您要的五氣歸元湯好了。”


    春謹然了然。


    來這裏的一路上,春謹然已將青門的大概情況打探了個七七八八。蜀中青門,掌門青長清,年屆六十,共有四房夫人。大夫人江氏,生有一子不幸早夭;二夫人林氏,生一子名作青平,三夫人元氏,生一子名作青風,四夫人江氏,為大夫人同父同母的親妹妹,生一子,便是青宇,隻可惜四夫人生下兒子沒多久便體弱病故,因而小公子青宇一直由大夫人撫養至今。


    顯然,此院是三夫人元氏的住所。通常大門大戶裏,女性家眷的住所都會在宅院深處,既然這裏是三夫人的院落,那就說明此處已屬後院,想找青長清,自然還要往前去。


    思及此,春謹然不再耽擱,三兩下工夫,便已來到中庭。


    青門的中庭修得草木繁盛,花團錦簇,一處處院落圍繞在四周,典雅而幽靜。春謹然跳到最東麵一處院落的屋頂上,決定自這裏開始,由東向西,一間間查起。


    所謂查,其實也簡單,趴在房頂,探出半截身子倒掛下來,捅破窗戶紙,屋內一切便盡收眼底,要是碰上沒關窗的,更方便,比如眼下這個——


    “嗯嗯……啊……公子您輕一點……都弄疼人家了……”


    “嘿嘿嘿……”


    若不是被子蒙得嚴實,春謹然的眼珠子能掉下去。


    這才第一間,春大俠就有點口幹舌燥,連忙輕巧起身,奔赴下一間。


    所幸,這第二間母慈子孝,頗為正常——


    “根基不穩,出手再快也是徒勞!”


    “對不起,娘,孩兒知錯了。”


    “再來!”


    短短三兩句,春謹然便心中有數。屋內的母子皆衣著華麗,又在這中庭獨院,必是青長清的某位夫人與少爺,而大夫人無子,四夫人早亡,三夫人又在後院等著她的大補湯,這裏隻可能是二夫人林氏與他的兒子,青平。此處並非女眷所在的後院,那必然是少爺們的住所,而少爺們在這裏,老爺還會遠嗎?


    信心倍增的春謹然,又一連偷窺……呃,查看了幾間房,結果都是空房並無人居住,直到最西麵的一間。


    跳上房頂的一瞬間,春謹然就知道,屋內有人,而且,從交談聲判斷,應該是兩個男人。


    春謹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房頂邊緣趴下來,微微向下探出頭,同時伸出胳膊想繼續捅窗戶紙,不料運氣很好,這是個完全敞開著的窗……呃,如果沒有與屋□□來的警惕目光撞個正著的話。


    春謹然心頭一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疾風忽然劃過臉頰,隨後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腕便一陣劇痛!


    “啊——”


    春少俠的喊聲清脆入耳,屋內的另外一個人應聲抬頭,春謹然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力拉扯下硬生生被拖進窗口,直直摔到了地麵上!


    猛烈的撞擊讓春謹然頭暈目眩,七葷八素,還沒分清東南西北,就聽見頭頂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你?”


    春謹然這才看清,自己手腕正被寒鐵九節鞭緊緊纏繞,而順著鞭子往上看,便是裴宵衣那張過目不忘的嫌棄臉。


    春謹然沒好氣地甩胳膊,用力想掙脫鐵鞭的束縛,奈何那鞭子像某種活物,不僅甩不脫,而且還越掙越緊。鞭子的主人呢,則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半點出手相助的意思都沒有。


    終於,春謹然感覺胳膊要脫臼了,恨恨地咬了咬牙之後,他緩緩抬頭,風情萬種地衝著裴宵衣眨巴眼睛,聲音也柔成一汪水:“喂,看夠了沒,還是說你壓根就不想鬆開,非要把人家綁在你身邊一輩子……”


    另外那位一頭霧水的兄台嚇得連連後退幾大步,裴宵衣比他好一些,隻是臉黑了下來。


    咻——


    九節鞭收回,春謹然沒好氣地揉揉手腕,那裏仍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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