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葉帥提調馬步三軍


    “報!六百裏軍情加急。”


    葉昭正在花廳同李鴻章敘話,剛剛引李鴻章見了蘭貴人,江西巡撫的事兒算是定了下來,蘭貴人倒也沒多說什麽,問了幾句李鴻章在蘇州大營幫辦軍務的經曆,又嘮了幾句家常,就叫李鴻章退了出去。


    隻剩葉昭一人時,蘭貴人說了句:“書生意氣多了幾分。”


    葉昭知道,在江西第一次和六王爭權,若所用之人不能與廣府站同一陣線,最後未免是為他人做嫁衣,而看李鴻章的神氣,蘭貴人不大放心。


    回到將軍府同李鴻章敘話,李鴻章也頗為婉拒:“學生怕難當此任。”顯然李鴻章雖還未經曆宦海沉沉浮浮,但眼前局麵卻看得清楚,這太後擢用的江西巡撫,名不正言不順,而且同京城皇上站到了對立麵。


    葉昭勸說幾句,李鴻章隻是推卻,他或許感激葉昭的知遇之恩,但生性小心謹慎,顯然不願意介入殘酷的皇族權力鬥爭,作為小小的過河卒子,怕早晚落個身首異處的淒慘下場。


    聽葉昭勸,李鴻章歎息道:“公爺恩德學生沒齒難忘,學生才疏學淺,怕難當大任。學生願終生在公爺幕府為公爺出謀劃策,此心可對日月!”


    葉昭正要再說,一名信使在侍衛引領下入廳,顫聲道:“公爺!六百裏軍情加急!”單膝跪倒,雙手舉高,手裏是一封紅漆封文書,塗著三道羽毛形狀,這是粵軍加急軍情標示。


    葉昭微微一怔,舉手接過,拆信觀之,立時如遭雷擊,吉安府亂花崗張謙部遇伏,右江營幾盡被全殲,管帶張謙殉國。敵發匪陳玉成部,耀武揚威,寫打油詩一首“天兵降凡間,景祥望風斂,先斬你臂膀,須臾取爾頭。”


    李鴻章突然見國公變了臉色,因是軍情,想問又不好問。


    葉昭已經將那沾了血手印的白紙扔了過來,沉聲道:“漸甫何藏私心?粵軍萬千將士之血卻抵不上你身家性命麽?”


    李鴻章接過觀之,立時滿身冷汗,被葉昭斥責,再見此書,一則慚愧,二則惶恐,一腔熱血卻不禁湧上心頭,站起長稽道:“學生汗顏!學生本迂腐儒生,明公知遇,本應效命,卻瞻前顧後,愧對明公。列賢忠貞在前,明公棒喝在後,學生敢不如夢方醒?從此願肝腦塗地,以報明公知遇!”


    葉昭微微點頭,低喝道:“傳眾將大堂議事!”起身大步而出。


    ……


    贛州府知府衙門。


    葉昭坐於堂上,堂下粵軍將星雲集,分列左右。


    剛安、神保、哈裏奇、韓進春、劉曲祥、趙三寶、王有仁、李大力等等悍將悉數到齊,這贛州大營,集結粵兵綠營步槍七營,騎兵隊、鳥槍隊、抬槍隊、刀兵、矛兵、弓箭兵、火炮隊、長夫隊萬餘人,總計一萬六千餘勇。


    剛剛接到消息,發匪天王洪秀全為表彰李秀成、陳玉成之功,封李秀成為忠王,封陳玉成為英王,江西發匪士氣大張,忠英二王,閃耀江西,陳玉成破右江營震動廣府京師,李秀成前幾日又在臨江府大破湘軍綠營各路團營萬人精銳,氣焰不可一世。


    曾國藩湘軍主力則被翼王石達開牽製在湖北戰場,舉步維艱。


    剛安出列,躬身道:“公爺,近日自上海流入發匪部洋槍極多,卑職愚見,可著馬大勇率廣東水師嚴查商船,切斷其源。”


    葉昭微微點頭,說:“已著馬大勇辦了。”又道:“發匪盤踞吉安、臨江二府,先下何城?”陳玉成屯兵吉安,李秀成屯兵臨江,皆是發匪精銳之卒。


    劉曲祥出列道:“大帥,吉安近而臨江遠,舍近求遠,兵家之忌。況陳玉成將張大哥暴屍荒野,屠戮俘虜,乃我等不共戴天之敵,請大帥號令,卑職願為前鋒,誓擒陳玉成,梟首為張大哥雪恨,為右江營昭雪!”


    想起張謙戰死還被人剁成肉塊,想起那被俘虜之右江營兵勇被刺眼挖心的慘狀,眾將莫不血液翻騰,各個牙咬得咯咯響。


    葉昭臉也陰沉下來,一字字道:“傷我手足者,我必十倍報之!”


    站在葉昭身側的李鴻章打了個寒噤,隻覺這平日可親的少年權貴坐在這中軍大帳,好似換了個人,此刻,更如同閻羅降世,話語間,陰戾之氣撲麵而來。


    哈裏奇出列稟道:“大帥親征發匪,若不將陳玉成、李秀成二部全殲於江西,怎顯大帥之威?怎漲我粵軍之氣?卑職以為,可全力北上,奇襲臨江府,請吉字營及各路兵勇攻撫州,破了李秀成,則南北夾擊吉安,如此陳玉成部插翅難逃,若自南而北徐徐而圖,怕陳、李二賊東遁,與皖浙發匪連成一氣,賊勢更猖。”


    葉昭聽著連連點頭,“哈裏奇此言不錯,正合吾意,各營傳令,提調人馬,北上臨江。”


    “喳!”眾將領齊聲答應。


    雖有人覺得大帥此舉未免冒險,但這幾年南征北戰,大帥算無遺策,是以也隻能心下嘀咕,卻不敢說出來。


    ……


    “哼,驕兵必敗,景祥目中無人,天亡他!”


    吉安英王府議事堂,簡陋樸實,隻有一桌數椅,桌案後,端坐著一位二十歲左右的英武年輕人,劍眉星目,右臉上長長的刀疤又為其添了幾分猙獰彪悍之氣。


    英王十四歲加入太平軍童子軍,銀槍鎮兩江,當屬太平第一,西征破武昌之時他十七歲,清軍依仗城高壕深頑抗數日,太平軍損失慘重,他率五百刀牌手縋城而上,舍生苦戰,令清軍喪膽,太平軍遂破武昌,陷皖省。


    英王部與其一般,悍勇無敵,所過州府,嬰兒不敢夜啼,皖浙鄉紳百姓,恨之入骨,一聞陳檢點至,‘民眾扶老攜幼,不分晝夜競相逃命’。


    英王攻城陷寨勇不可當,又善築壘圍攻、抄襲後路以及於收隊時殺回馬槍,加之一杆銀槍威震兩江,故有“三十檢點回馬槍”之美諺。


    此刻英王閱罷手中文書,隻是冷笑,景祥小兒,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乎?散兵布網,視自己為甕中之鱉,委實自大到了極點。


    可過了片刻,他又慢慢冷靜下來,驕兵必敗,景祥部下悍卒右江營全軍覆滅即是前車之鑒,那景祥又豈會重蹈覆轍?倒是要摸清他的意圖。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梁成富部就在贛州東南寧都附近山區,景祥大兵壓境,不欲與其爭鋒,本想棄吉安令景祥惡狠狠的攻勢撲空,與其周旋時日,伺機而攻。那景祥部雖步槍犀利,但觀其戰陣,習慣酣暢淋漓的兩軍對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找不到自己決戰,時間長了,必定士氣低落。到時自己同忠王集結兵力,給其致命一擊,何況他有洋槍,自己難道就沒有嗎?加之俘獲他右江營的器械,現今自己足有近兩千洋槍,隻是大多數洋槍好似不如他右江營的威力大,射程遠。


    可惜了右江營的洋槍,大部分都被那些兵勇在被俘獲前砸碎,若不然也不會那般折磨他們。


    破右江營,梁成富當記首功,這個悍不畏死的漢子,身中清妖數槍,扔屹立不倒,率領大刀隊殺入敵陣,是以俘獲的清妖武器大半被他“搶”去,洋槍也多裝配在他部下,為的就是設伏兵,待景祥北上疲乏之際,奇襲贛州,斷了景祥糧食補給,令其軍心大亂,回軍之際,就是自己與忠王給其致命一擊之時。


    現今看,原來的部署倒是被景祥的狂妄打亂,不過不管怎麽說,現今倒可令梁成富匯聚三軍,南下南安府,一則試探景祥虛實,觀其主力部署;二若時機得當,梁成富部更可進廣東攪他個天翻地覆,令景祥首尾難顧。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廣東,看似龍潭虎穴,可兵法之道虛虛實實,就是要景祥想不到,如此才可收到奇效。


    英王默默思索著,拿起毛筆,斟酌著,慢慢落筆……


    ……


    江西寧都府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店鋪燒成了灰燼,街上隻有還在挨門挨戶搜刮財物的紅巾發匪。


    “嘭“,一名大漢踹開臨街木板門,卻見屋內有個四五歲的幼童正抱著母親**的屍體啼哭,隨即上去就是一刀,幼童那稚嫩的眼神尚未看懂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就永遠的陷入了黑暗。


    一個月前,發匪英王麾下第一悍將梁成富已經率部將寧都城洗掠一空,今日卻又卷土重來,城內早已十室九空,未能逃走的皆是老幼病殘。


    府衙黑漆漆的兩扇大門上皆是血痕,台階石獅子旁,橫七豎八的屍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味,府衙內,早被付之一炬的房屋殘骸還有零星的煙火。


    踏著腐爛的屍體,一條滿臉橫肉的紅包頭猙獰大漢正來回踱步,他雙眼滿是戾氣,盯在人身上令人不寒而栗,他就是陳玉成手下第一猛將梁成富。


    接到英王書信,梁成富遂集結士卒,準備南下南安府,其部五千餘人,乃是英王嫡係主力,其中千餘人配備洋槍,梁成富部幾乎相當於英王多半個家當。


    集結準備南下,可在山裏憋了好久的弟兄們都忍不住,如狼崽子般一窩蜂湧進了寧都城,可今日之寧都城與一個月前不同,幾乎成了一座死城,大街上人芽兒都不見一個,前次屠城後殘餘的百姓早就逃得精光。


    梁成富踱著步,心下憋得難受,這都一個時辰了,也沒見部下送美人兒過來,突然飛起一腳,將身側漢子踹翻,大叫道:“都給我去找,是娘兒們就行!”


    此時城內一間未被點火的綢緞行內,鋪裏貨架上布匹早就被搶得精光,櫃台下,坐著一名四五歲的幼童,眼裏漸漸浸滿淚水,“姐姐,姐姐。”眼見就要放聲大哭,木板門早就被劈碎的光禿禿門口,閃進來一個小身子,卻是位十二三歲的娟秀小女孩,沾滿泥土的布旗袍掩不住她的明秀。


    她極靈活的鑽到櫃台下,將一個黑乎乎沾滿泥土的饅頭遞給幼童,噓了一聲,“吃吧。”


    幼童隨即拿起饅頭大口吃起來,她同樣也饑腸轆轆,舔了舔嘴唇,卻將目光看向了別處,小聲說:“囡囡,你今天記住姐姐的話,不管什麽時候兒都不許哭,記住了嗎?”


    “嗯。”幼童點點頭,咬了幾口饅頭,突然遞了過去,說:“姐姐,你也吃。”


    “姐姐不餓。”秀氣小女孩兒將饅頭又塞回了幼童嘴邊,“你吃,看你吃,姐姐就開心。”


    “嗷。”幼童聽話的點點頭。


    秀氣小女孩兒看著自己這個世上僅剩的唯一親人,突然悲從中來,輕輕湊過去,抱住弟弟,眼淚再忍不住,慢慢淌落。


    “媽的怎麽就沒喘氣的了!”罵罵咧咧的,突然鋪子裏一先一後走進來兩個滿臉凶相的大漢,一個包紅頭巾,一個卻包了綢布子花頭巾。


    小女孩兒身子一顫,伸手捂住了弟弟的嘴巴,眼裏滿是驚恐。


    “就他媽看你這個綠帽子,甚麽他媽鬼運氣也來不了。”紅頭巾罵著,就踹了那花頭巾一腳。


    花頭巾顯然有些怕他,嘿嘿笑道:“這緞子,比他媽娘們的臉蛋還滑,不用白不用。”說著掃了眼這鋪頭,咦了一聲,“媽的,邪性,這店老子來過,掌櫃的就是老子一刀給剁了,這不,這綢子也這兒的!”


    說著,就在屋裏轉圈。


    小女孩兒身子瑟瑟發抖,抱著弟弟,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從櫃台木板縫隙,可以看到一雙沾滿泥汙的光腳漸漸走了過來。


    小女孩兒咬著牙,閉緊眼睛,爹爹,娘親,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


    “喂,你說咱們回去要帶不上個娘兒們,大帥可別砍了咱的腦袋?”花頭巾的腳步終於停下。


    “那就找唄,會喘氣的就行!”紅頭巾站起身,“走吧,樓上看看。”


    小女孩兒身子一僵,從樓梯上,一眼就可以見到她和弟弟。


    “噠”幼童憋得透不過氣,動了下,碰到了櫃台木板。


    “甚麽人?”花頭巾唰一下就抽出了雪亮鋼刀。


    紅頭巾嗤笑道:“我呸,看***那熊樣,能有誰,八成就是耗子!”


    花頭巾踱步走向櫃台,嘴裏答:“聽動靜不像。”


    小女孩兒眼裏閃過一絲悲哀,被這些惡賊發現是免不了了,她年紀雖小,卻知道落在惡賊手上生不如死,娘親就是被抓前撞牆自盡的,等惡賊們走了,自己跑過去,血泊中娘親的話還曆曆在目。


    小女孩兒抹了把眼淚,慢慢從懷裏摸出了一根竹釵,這是娘親臨終前給自己的。


    輕輕將竹釵抵在喉嚨上,眷戀的看著懷裏的弟弟,他,他以後怎麽辦?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女孩兒一咬牙,正準備跑出去引開他們再用竹釵自盡,突然就聽外麵號角聲響。


    大街上,立時腳步聲雜亂,惡賊們大呼小叫的奔跑,卻聽不清在喊什麽。


    “齊老五!他媽的怎麽了?”紅頭巾站在門口對著相熟的一名漢子大罵。


    那漢子腳步不停,滿臉驚惶,喊道:“是官兵,景祥,城外全是景祥……”跑步遠去,後麵的話卻隨風飄走。


    “什麽他媽全是景祥?有多少景祥啊?媽的!”紅頭巾罵著,突然就一怔,臉色大變,轉頭道:“媽的,不好,景祥來了!”


    花頭巾身子一抖,也顧不得去看櫃台後是人是鬼了,同紅頭巾匆匆跑出去,街上,亂糟糟一團。


    “景祥?是誰?”小女孩兒慢慢放下了竹釵,這些惡賊,好怕他。


    ……


    此時的寧都城外,粵兵猶如天降,四麵八方將寧都城圍得鐵桶一般。


    南門外,景祥帥字旗升起,葉昭躍馬揚威,遙指城頭。


    此正是葉昭惑兵之策,全數開拔看似去襲臨江,實則目標卻是悍匪梁成富。葉昭何等重視情報戰?偶然探知梁成富之動向,已經決心將其誅殺在這黑山白水之中。


    城牆上,很快架起了密密麻麻的洋槍,梁成富手提一把大砍刀,雙目赤紅如血,大喝道:“景祥,殺雞小兒!可敢上前說話?”


    他看似粗獷,卻心思細膩,身後,早有一名神射手上了弩箭,那重弩乃是工匠精心打造,射程比之洋槍不遑多讓,隻是操作繁瑣,非神力士更用不得。


    梁成富說完,做個手勢,城牆上洋槍紛紛撤下,槍口朝天。


    葉昭揚鞭道:“你是何人?”


    梁成富正要自報名號,突然才省得,這景祥,分明是羞辱自己,言下之意自己不配與他對話。


    “黃口小兒!早晚剁碎你喂狗!”梁成富罵完心裏舒暢,仰天大笑。


    突然就見葉昭陣中數騎奔出,“嘭嘭嘭”,槍聲如雷,梁成富身後眾兵勇慘呼倒地,那唯一的一名神弓手更是額頭爆出血洞,翻身栽倒。


    眾發匪紛紛架上洋槍開火,藍旗衛策馬如飛,在城前百多步外打圈,“嘭嘭嘭”城牆上又有士卒栽倒。


    梁成富駭然,怎麽射的這般遠?


    他自不知道,藍旗衛都換上了托馬斯新近研製出的用無煙彈藥的後裝槍,隻是這百枝步槍幾乎都是托馬斯人工打磨,如何機械化量產,尚是個難題。


    藍旗衛城下驅策奔馳,耀武揚威,城牆上發匪們學精明了,俯下身子,躲在牆垛後,嘭嘭還擊,卻又哪裏打得中人。


    梁成富看著都覺得鬱悶難當。


    一時粵軍歡聲如雷。


    葉昭指著梁成富:“今日寄下你這狗賊頭顱,若不想被生擒活捉就快快自盡!”回頭喊道:“此人隻許活擒,不許傷他性命!”


    “遵大帥令!”粵軍發出驚天震地的喊聲,令城牆上眾匪駭然色變。


    1857年7月,景祥步槍四營、護旗前鋒營右翼等部困悍匪梁成富於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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