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造訪翁府,遭遇和他事前預計,一模一樣(亂清48章)。


    翁同龢雖然對軒親王紆尊降貴,十分感動,但回籍守製一事,卻毫不動搖。


    關卓凡委婉表示,朝廷有意對“三年之喪”,有所改益;同時,對“奪情”的範圍,做出更明確的規定,除了金革之事,其餘關係國運的緊要大事,也會列入,包括“啟沃聖學,輔弼聖德”。


    “朝廷大政,”翁同龢說道,“我不好隨意臧否,不過,既然還沒有明發上諭,就該執守舊有的規矩。目下,禮法也好,朝廷的典章製度也罷,弘德殿的差使雖然緊要,並不在‘奪情’之例,恕同龢無法奉命。”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弘德殿行走的這個差使,乃出於王爺之薦,今日之事,有負厚望,慚愧之至。”


    關卓凡擺了擺手,含笑說道:“叔平,你言重了。我為國薦賢,你依禮行事,都不涉於私,談不上‘慚愧’二字。你哀痛迫切,忠孝勢難兩全,我也是能夠體諒的。”


    翁同龢心中感動,起身一揖,說道:“謝王爺成全。”


    關卓凡又擺了擺手,說道:“你別著急,我還沒有‘成全’你呢。叔平,你該曉得,《大清會典》有這麽一條規定,‘督撫丁憂,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內文卷,擇司道一人代行,聽候諭旨,方準離任。’就是說,得把差使交接了,才可以放開手——這個規定,載於煌煌會典,合情合理,沒有什麽強人所難的地方吧?”


    翁同龢呆了一呆,說道:“我又不是督撫……”


    關卓凡打斷了他:“皇上典學,事關國家盛衰氣運,緊要之處,難道比不得一省的政務?叔平,不要說督撫、帝師。就是販夫走卒,受人之托,辦一件什麽事情,中途放手。也要有所交代啊!”


    說到“有所交代”,關卓凡的語氣,已經變得冷峭。


    翁同龢不吭聲了。


    關卓凡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翁同龢開口說道:“那麽……同龢到底該何去何從?請王爺指示。”


    關卓凡心中一喜,說道:“叔平。你也曉得,弘德殿的差使,倭艮峰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吃不消的,軍機上已經著手替皇上尋找新師傅了,這新師傅找到了,你再交卸弘德殿的差使,豈非兩全其美?”


    頓了一頓,又說道:“另外,翁老夫人既是皇上師傅的高堂。身後恤典,兩宮皇太後有意格外從優,還有——”


    關卓凡加重了語氣:“也要加恩子孫的。”


    翁同龢眼中波光一閃。


    他不是行政官員,手中沒有實際權力,也沒有什麽政績可言,作為翰林和帝師,“物望”是他最大的本錢。因此,“孝思”這種“大節”,絕不可稍虧,不然。以後說的話、做的事,就不值錢了。回籍守製固然要三年之久,但事後“起複”是一定的,隻要名望不墜。這三年仕途蹉跎,一定追得回來。


    反之,如果曲從上意,“奪情”在職守製,一定為士林之譏。招牌壞了,步步難行。日後皇上親政,礙於形勢,自己這個帝師,十有八九,不會被重用,就算勉強提了上來,也多半幹不下去,入閣拜相什麽的,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因此,即便軒親王親自出馬,他還是毫無通融餘地。


    可是,關卓凡提出的“交接”的問題,把他給卡住了。


    還有,翁同龢確實是一個孝子,和大哥翁同書之間,也真正是兄友弟恭。這個,除了他的個人品格外,和他的生理狀況也有關係——翁同龢是“天閹”,男女之愛極淡,家人之情甚濃。


    亡母身後恤典,“格外從優”,足以告慰先人;喪儀之上,也會風光許多,這些對他,都十分有吸引力。另外,為了給母親謀求更厚的恤典,在丁憂守製上稍作變通,也不會招士林之譏,說不定,還會變成一樁美談呢。


    至於“加恩子孫”,軒親王明顯是在暗示,自己如肯配合,就會有大哥翁同書的好處。大哥發配甘肅軍前,是母親生前最大的心病,如果能夠提前放歸,自己就算受一點委屈,通扯下來,也還是值得的。


    最後兩人說定,翁同龢留值弘德殿一個月,這一個月之內,務必要替小皇帝找到新師傅。一個月的期限到了,無論如何,翁同龢都要辭職回籍守製。


    千辛萬苦,總算從翁同龢那兒“奪情”過來一個月,好吧,抓住這一個月寶貴的緩衝期,“尋人啟事”吧。


    就在這個時候,小皇帝自己說話了:有一個翰林,叫王慶祺的,學問好,法書好,我要他做我的師傅。


    咦?這可奇了怪了。


    *


    *


    王慶祺何許人也?小皇帝又是怎麽曉得這個人的?又何以說他“學問好、法書好”?


    查看履曆,這個王慶祺,是鹹豐十年庚申科的進士,“朝考”之後,點為庶吉士,三年之後“散館”,“大考”成績優異,“留館”——即進入翰林院,授職為檢討,現在已升了編修。


    此人既然進士及第之後,先點為庶吉士,“散館”了又順利進入翰林院,在庚辰科那一批人中,自然算是佼佼者,“學問好”大致不差,也確實寫得一筆好字——“法書好”也當得起。


    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小皇帝是怎麽知道他的?


    小皇帝是不能單獨見外官的,和朝臣次數有限的麵會,都是跟著兩宮皇太後,且基本上就是瞧個熱鬧,話是沒的他說的。翰林雖然地位清華高貴,但檢討不過從七品,編修不過正七品,微末小臣,兩宮皇太後從來沒有召見過這個王慶祺,他就有瞻仰聖顏的機會,也是大典之時,隨班起伏進退而已。


    那種場合,小皇帝不可能留意到這麽個人,大約看都看不見,姓甚名誰,官居何職,學問好不好,法書好不好,更加不必說了。


    兩宮皇太後問小皇帝,小皇帝說,他是“看折子看來的”。


    咦,有趣,有趣。


    小皇帝年紀漸長,兩宮皇太後開始對他進行基本的政務訓練,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看折子”——不是叫他批複折子,現階段,小皇帝既沒有這個權力,更加沒有這個能力——看懂就好,包括行文的格式、套路,以及大致正確理解其中的內容。


    翰林院的檢討、編修,品級雖低,但是翰林作為“講官”,和“言官”一樣,都有上書言事的權力,這個王慶祺,也上過折子,小皇帝看到過,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你一個小人兒,功課一向是稀裏嘩啦的,居然能夠從一個折子裏,看出來“學問好,法書好”?


    找出王慶祺的折子,一共三份,一一細細看了,慈禧覺得,其中議事析理,泛泛而論,老生常談,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怪不得未給她留下什麽印象。至於文筆,似乎不錯,但她不擅此道,不敢遽下定論,軍機“叫起”的時候,遍傳諸臣,請大家夥兒“品評公論”。


    關卓凡以下,普遍的看法是,王慶祺這幾份折子,雖然沒有什麽獨到的見解,但行文花團錦簇,頗有一點兒“時文”的模樣,皇上是否就是因為這個,覺得他“學問好”?


    兩宮皇太後都頗為意外,慈安尤其起勁,眼睛都發亮了:哎喲,“時文”這個東東,聽說是……很難很難的哎!王慶祺的折子,拿“時文”的套路來寫,這一層,連他生母都看不出來,小皇帝自個兒反倒有所感悟,這……可是大大地進益了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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