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一刻的時候,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兩母女,來到了鍾粹宮前,請見母後皇太後。


    這是小皇帝駕崩之後,麗貴太妃母女倆,第一次進宮請安,主要的用意,自然不是嘮家常,而是“道煩惱”。


    昨天晚膳的時候,麗貴太妃怯怯的問關卓凡,明兒個她想和麗妞兒,進宮替母後皇太後請安,不曉得……合不合適?


    這一次,關卓凡點了頭:“可以!不過——”


    微微一頓,“母後皇太後心痛大行皇帝之崩,哀毀逾甚,這一兩天,略略緩過點兒勁兒來,到時候見了麵,你們娘兒仨,可不要抱在一起,哭做一團,母後皇太後的身子骨兒,可受不了!”


    說罷,特意看了看妻子。


    榮安公主臻首微垂,輕輕答了聲“是”。


    眼皮兒紅紅的,長長的睫毛下,隱有淚光。


    關卓凡在心裏長長的歎了口氣。


    小皇帝龍馭上賓,榮安公主的“哀毀”,其實不比她皇額娘少到哪裏去,幾天之中,不曉得哭了多少次?也是“這一兩天”,才“略略緩過點兒勁兒來”的。


    “我曉得,”關卓凡溫言說道,“你明兒個進宮,除了替母後皇太後請安,也想替大行皇帝‘叩靈’的……”


    榮安公主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懇求的神色。


    “本來,”關卓凡說,“還沒到正式開吊的日子……”


    榮安公主的眼中,懇求變成了難以掩飾的失望。


    關卓凡歎了口氣,說道:“這樣吧——大行皇帝的梓宮,還停在太極殿,太極殿——目下,你實在是不方便進去,就在門外邊兒磕幾個頭吧!不過,動靜也別太大了——好不好?”


    榮安公主再次低下了頭,過了片刻,低聲說道:“是。”


    微微一頓,“謝謝你。”


    關卓凡微微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麗貴太妃又小心翼翼的問,替母後皇太後請過了安,我可以……呃,到婉妃的宮中去坐一坐嗎?


    “自然可以,”關卓凡說道,“婉妃這個人,我瞅著,理路十分清楚,說不定,能反過來,替你們娘兒倆……‘道煩惱’呢!”


    這句話若有深意,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不由對視了一眼。


    “對了,”關卓凡微笑說道,“還有,上一回,大雨滂沱的,六福晉是在她的宮裏更的衣,這個事兒,麻煩了她,卻還沒有謝過她,這一回,請麗貴太妃代我向她致謝吧。”


    麗貴太妃怔了一怔,說道:“是,王爺的話,我記住了。”


    站在鍾粹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就在母女倆都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兒的時候,鍾粹宮的總管太監孟敬忠出來了。


    他給麗貴太妃母女請了個“雙安”,站起身來,垂手說道:“主子說,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麵,彼此傷心,還是暫時不要見麵的好。請貴太妃和公主,呃,永和宮也好,不拘哪位姐妹那兒也好,隨意坐坐吧!”


    說罷,又請了個安,一起身,不待麗貴太妃母女出聲,便退回鍾粹門內去了。


    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站在門外,麵麵相覷,愕然不置。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


    榮安公主“釐降”,麗貴太妃隨即搬出了宮,之後,兩母女多次進宮請安,兩宮皇太後從來沒有不見的時候。


    更何況,昨兒個定下今兒個進宮的事兒之後,是派人給宮裏麵打過招呼了呀。


    麗貴太妃還特意問過關卓凡,什麽時候到鍾粹宮比較好些?關卓凡說,今兒個的“軍機叫起”,時間不會很長,辰時之內,一定可以結束,你們巳初出個頭兒到就好了。


    於是,兩母女巳初一刻,到達了鍾粹宮——根本就是“掐著點兒”。


    結果——


    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都不曉得,母後皇太後不見她們倆,是真如孟敬忠所言,“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麵,彼此傷心”,還是另有什麽緣故?不由既茫然,又不安,頗有手足無措之感。


    回過神兒來,母女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分頭行動,麗貴太妃去婉妃宮裏,榮安公主去太極殿外,替皇帝弟弟“叩靈”。


    婉妃住東六宮的景仁宮,景仁宮在鍾粹宮正南,彼此之間,隔一個承乾宮。


    麗貴太妃在婉妃這兒,是最受歡迎的客人,景仁宮的宮女、太監,一見到麗貴太妃,便滿頭滿臉的堆出笑容來。


    “你們主子,還好吧?”麗貴太妃一邊兒走,一邊兒說。


    “貴太妃來看我們主子,”引著麗貴太妃往裏走的,是婉妃的貼身侍女恭兒,“我們主子就好!貴太妃來的愈多,我們主子就愈好!”


    “喲,”麗貴太妃笑道,“小妮子可真會說話!怎麽,今兒早上起來,往嘴巴上抹了蜜了?”


    恭兒沒有回答麗貴太妃的話,歪著頭,打量著麗貴太妃,笑嘻嘻的說道:“貴太妃,你真好看!人家都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現在的模樣,就和剛從畫兒裏下來的,一模一樣!”


    “喲……你看上了哪個‘一身皂’的了嗎?”


    恭兒一愣,隨即明白了麗貴太妃的意思,小臉兒馬上紅了:“貴太妃!……”


    “好了,我不拿你打趣了,”麗貴太妃微笑說道,“可你也別再拿我打趣了,現在是‘國喪’,這些玩笑話,還是少說一點好。”


    恭兒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景仁宮是一個二進的院落,婉妃的寢宮在後殿,轉過正殿,就看見婉妃好像一支白荷花似的,正從後殿的台階上,娉娉婷婷的走了下來。


    麗貴太妃愣了一愣,心裏不禁冒出了個念頭:這才是——“就和剛從畫兒裏下來的,一模一樣”呢。


    “姐姐!”


    婉妃來到麗貴太妃跟前,嫋嫋娜娜的福了下去。


    麗貴太妃還了半禮,親自伸手,將婉妃扶了起來。


    瞬時間,恍若時光倒流,她的心裏,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眼前的婉妃,不施粉黛,烏黑發亮的頭發,梳的整整齊齊,但上麵什麽首飾也沒有,從上到下,除了手腕上的一隻純淨無色的“冰底”鐲子外,一身素淨。


    可是——


    容光煥發,秀色奪人。


    肌膚白裏泛紅,光潔細膩,猶如象牙一般,在上午的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隱約的光澤。


    一度爬上眼角、嘴角的細紋,似乎一夜之間,就統統不見了。


    說“一夜之間”,是因為上一次麗貴太妃和婉妃見麵,還是在小皇帝“天花之喜”的時候,就是關卓凡答應了麗貴太妃,替婉妃辦“出宮別居”一事之後,麗貴太妃進宮,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的那一次。


    眼前的婉妃,似乎就是那個剛剛封了“婉嬪”的麗人,年可二九,如花之綻。


    還有,她臉上那股無可壓抑的、流動於眼角眉梢的喜氣——


    現在正值“國喪”,如此形容,呃,著實有點兒……


    麗貴太妃對小皇帝的感情,自然不能和榮安公主相提並論,不過,小皇帝駕崩之後,她還是很哭過幾場的。


    其一,麗貴太妃對小皇帝的“龍馭上賓”,還是真心感到難過的,畢竟,這麽多年來,小皇帝是永和宮的第一位“常客”——即便在文宗賓天之後、榮安指婚之前,麗貴太妃那段最淒涼、最落寞的日子裏,小皇帝也還是隔三差五過永和宮來,找姊姊榮安公主玩兒。


    這對於麗貴太妃,是很重要的安慰,她想著,皇帝總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總是要親政的,皇帝親政之後,看在姊弟的情分上,自己應該還有幾年略略舒心的日子可過吧?


    其二,這幾天,母女倆如果在一起,榮安公主一哭,麗貴太妃就不能不陪著女兒一塊兒哭。


    眼前這位婉妃妹妹,卻一眼就夠看出來,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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