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婉妃,和十幾天前的那個婉妃,真的是——好像換了一個人。


    雖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麗貴太妃也曉得,婉妃以何為“喜事”——但她還是沒有想到,一個女人,在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竟能夠變化如此之大,簡直可以說得上……脫胎換骨,甚至……再世為人。


    麗貴太妃曉得,宮內、府裏,都頗有人議論,說文宗皇帝駕崩後,貴太妃了無生趣,成日價既以淚洗麵,又無心妝扮,整個人憔悴不堪。貴太妃的年紀,比“西邊兒”的還小著兩歲,然而兩下一比,就被“西邊兒”的比下去了。


    可是,榮安公主指婚的懿旨一明發,貴太妃馬上就像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沒過多少天,當年那種豔壓六宮的風采,就回來了!人們嘀咕,最神奇的,是貴太妃麵上的細紋,一天一天的見少,終於,統統不見了!一張臉蛋,就跟剝了皮的熟雞蛋一般,那叫一個光潔、滑嫩!


    大夥兒暗地裏都說,貴太妃“往回長了”呢!


    想起這些,麗貴太妃心中感慨:麵前這位婉妃,又是一個“往回長了”的,而且,眼見“長”的比自己還要“快”!


    麗貴太妃拉著婉妃的手,緊覷著她的臉,直看的婉妃有些不好意思了,抿嘴兒一笑,正想說點兒什麽,麗貴太妃歎了口氣,開口了:“唉!以前,總覺得自個兒百無一用,現在,我這個人,總算是有點兒用處了!”


    婉妃沒有想到,麗貴太妃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怔了一怔,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鼻子一酸,眼圈兒立時就紅了:“姐姐,你真正是我的……恩人!”


    “別這麽說,”麗貴太妃說道,“你現在還沒有出……”


    一轉念,醒起目下還在室外,旁邊還有別人,雖說恭兒是婉妃的貼身侍女,可也不是什麽話都能夠在她麵前說的,於是及時打住,改口說道:“等到事兒真辦成了,你再謝我,也不遲。”


    “那是一定的——事兒一定辦得成,而且,一定會比原先想的更快些!”


    麗貴太妃微微一怔,“一定會比原先想的更快些”——什麽意思呢?


    “我倒是苦惱,”婉妃嫣然一笑,“到時候,不曉得拿什麽謝姐姐呢?嗯,到時候,還有什麽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呢?”


    麗貴太妃又是微微一怔:什麽叫“到時候,還有什麽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


    “你是個女諸葛,”她笑了一笑,“我有什麽不明白的,向你請教,你指點指點我,叫我開開竅,這份謝禮,就再貴重不過了。”


    婉妃眼中波光一閃,說道:“姐姐這麽說,我可當不起,不過,姐姐有什麽吩咐,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進了寢宮,分賓主坐定,恭兒上了茶,婉妃說道:“你到外邊兒瞅著,明間、廊下,都不要站人。”


    恭兒會意,答了聲“是”,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我是從鍾粹宮過來的,”麗貴太妃秀眉微蹙,“本來,是要和麗妞兒一起,給母後皇太後請安的,可是,鍾粹宮的門兒,我沒能進得去。”


    “哦?”


    婉妃目光微微一跳。


    “鍾粹宮的孟敬忠,”麗貴太妃說,“傳‘上頭’的話,說是……嗯,‘眼下心神不寧,同貴太妃和公主見了麵,彼此傷心,還是暫時不要見麵的好’。這……”


    頓了一頓,猶疑地說道,“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心裏,實在是不大踏實,你看……”


    說到這兒,用求助的眼光,看著婉妃。


    婉妃不說話,微垂臻首,長長的睫毛不斷顫動,看得出來,是在緊張的思索。


    她這副樣子,弄得麗貴太妃的心,提得更高了。


    過了好一會兒,婉妃抬起頭來,眼中光芒熠熠。


    “姐姐,你是擔心,母後皇太後對你和麗……啊不,榮安公主,有什麽……誤會的地方?”


    “呃,是……”


    微微一頓,“你喊麗妞兒,就喊‘麗妞兒’好了,什麽公不公主的?”


    婉妃微微搖了搖頭,“不可以,今時不同往日!”


    麗貴太妃還想說什麽,婉妃擺了擺手,麗貴太妃隻好打住。


    “姐姐,你想多了!”婉妃聲音不高,但清清楚楚,“母後皇太後對你和榮安公主,再不能有一丁半點兒的誤會的,先不說母後皇太後一向視榮安公主為己出——說句實在話,親生女兒都未必能有這麽親!”


    頓了一頓,“最緊要的是,母後皇太後的下半輩子,可就全靠你們兩母女了!”


    麗貴太妃愕然:“你……什麽意思?”


    婉妃沒有正麵回應麗貴太妃的疑問,繼續說自己的話:“母後皇太後今兒不見你和榮安公主,是為了……避嫌。”


    “避嫌”兩個字,婉妃加重了語氣。


    麗貴太妃糊塗了:“避嫌?避什麽嫌?”


    “兩天之後,就要召集‘王大臣會議’了。”


    一開始,麗貴太妃還沒有轉過彎兒來,“王大臣會議”……那是什麽呀?母後皇太後為什麽為了“王大臣會議”不見自己和麗妞兒?避嫌……這個“嫌”,到底是什麽?


    但她終於反應過來了。


    “你是說——”麗貴太妃渾身顫了一顫,臉色已是大變,話說的也異常的吃力,“你是說……”


    婉妃鄭重地點了點頭:“開過這個‘王大臣會議’,榮安公主是否可以‘繼統’、‘承嗣’,大約就要定了下來了。”


    麗貴太妃的腦子裏,“嗡嗡”直響,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婉妃說道,“母後皇太後是不好見你們的,不然,就會有人說什麽‘內外勾連’、‘私相授受’。”


    麗貴太妃的腦子裏,“嗡嗡”得愈發厲害了,婉妃的話,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飄去。


    “姐姐,我要恭喜你!”婉妃目光灼灼,“‘上頭’的心意已定!不然,避什麽嫌呢?”


    麗貴太妃的耳中,婉妃的聲音,倏然變得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撞鍾似的,撞在麗貴太妃的心頭:


    “咱們大清的‘嗣皇帝’,鐵定就是榮安公主了!”


    麗貴太妃心口,“怦怦”直跳,一時間口幹舌燥,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她一陣昏眩,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姐姐,姐姐!”


    麗貴太妃睜開眼睛,隻見婉妃站在自己麵前,彎著腰,滿臉的關切。


    婉妃的右手,正扶著自己的左臂,左手則握著自己的右手。想來,方才自己昏眩的厲害,坐都坐不穩了,婉妃於是趕緊起身,過來扶住了自己。


    “我好些了,”麗貴太妃輕輕舒了口氣,“謝謝你……”


    “真正是……‘吐氣如蘭’啊。”


    婉妃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捉摸不透的古怪笑意,她抬起右手,伸到麗貴太妃的臉頰邊,麗貴太妃下意識的微微一縮,卻沒有躲開,婉妃順勢替麗貴太妃攏了攏鬢角——麗貴太妃的鬢角,其實並沒有散亂,婉妃這個動作,相當於在麗貴太妃的耳邊,輕輕的摸了一把。


    麗貴太妃一個激靈,原本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的臉蛋兒,馬上就莫名其妙的紅了。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把她方才的震驚衝淡了不少。


    婉妃的手,收了回來,臉上古怪的笑意,卻更加濃了:“這麽俊的皇太後,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


    “皇太後”三個字,叫麗貴太妃又是渾身一顫,臉色又有些白了,她有氣無力的說道:“你,你別這麽說……”


    婉妃放開麗貴太妃,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怎麽,姐姐不想做這個皇太後?”


    “不想!”麗貴太妃的聲音,夾雜著幾分驚恐,“一點兒都不想!”


    她腦海中一片混亂,也不曉得,該怎麽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


    過了片刻,麗貴太妃顫聲說道:“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這個四方天,可再也不想進來了!你,你不也是……”


    婉妃輕聲一笑,說道:“姐姐,你不愛住在這兒,是因為住在這兒,要看別人的臉色,要仰別人的鼻息!偌大一個紫禁城,除了永和宮,哪兒都不是你的——其實,就算永和宮,也不見得就是你的!”


    微微一頓,“我這個景仁宮,更加不消說了!”


    “可是,”婉妃的身子,向著麗貴太妃,微微前傾,“你做了皇太後,整個紫禁城,就都是你的了!到時候,就不是你看別人的臉色,仰別人的鼻息了!就是別人看你的臉色,仰你的鼻息了!我要是你……何苦還什麽‘出宮別居’?”


    “到時候”——麗貴太妃突然想起,進寢殿之前,婉妃說的那些話,“到時候,不曉得拿什麽謝姐姐呢?嗯,到時候,還有什麽東西是姐姐看得上眼的呢?”


    “到時候”——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母後皇太後怎麽辦?”


    “母後皇太後?還是做她的母後皇太後呀!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未必還住在紫禁城裏罷了。”


    “不住紫禁城?那……住哪裏?”


    “頤和園呀!‘他’修了那麽大個園子,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給皇太後……嗯,‘頤養衝和’用的嗎?”


    麗貴太妃一震:“‘他’?”


    婉妃“格格”一笑,說道:“就是你的那位乘龍快婿啊!”


    聽婉妃的話,竟好像……“他”早有綢繆,為了日後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重新搬回紫禁城,預先修起個園子,到時候,原先的皇太後給新來的皇太後“騰地方”,搬出去紫禁城,就有地方住了。


    這——


    麗貴太妃的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了。


    “若單論住的舒適,”婉妃說道,“頤和園那麽大的山,那麽大的水,比紫禁城強十倍不止!紫禁城——除了禦花園有幾棵樹,還有什麽?整個光禿禿的,這個宮,那個殿,不過是……在家的時候看牆,出了門,還是看牆!左一道牆,右一道牆,到處都是牆!天嘛,就是那麽一塊四方天!”


    頓了一頓,“所以,我覺得,母後皇太後一定十分樂意,搬到頤和園裏去住的!有空兒了,你們姐倆兒,頤和園、紫禁城,彼此竄竄門,不是很有意思麽?”


    “那,難道……不垂簾聽政了?”


    “榮安公主已及‘及笄之年’,”婉妃說道,“一登基,就可以‘親政’了,還‘垂’什麽‘簾’?”


    “那麽……”麗貴太妃吃力的說道,“呃,聖母皇太後呢?”


    “這個事兒嘛……”婉妃沉吟說道,“我也想不大明白,‘他’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他”,又是“他”。


    難道,這一切,都是“他”在——


    “本來,既然榮安公主登了基,那麽,這個‘聖母皇太後’,就應該是姐姐你的才對……”


    “不,不,不!”麗貴太妃滿臉驚恐,連連搖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婉妃“撲哧”一笑,說道:“姐姐,你怎麽跟個孩子似的?你放心,不會叫你去生搶這個‘聖母皇太後’的,我估計,‘聖母皇太後’,還是‘西邊兒’的做,你呢——嗯,會替你另外想一個皇太後的銜頭的。”


    “那……是什麽?”


    婉妃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我在這兒瞎猜了,那麽多的大學士、學士,都不是吃幹飯的,反正,一定會是一個‘佳號’!”


    頓了一頓,“總之,到時候,‘西邊兒’會和‘東邊兒’一塊兒,都搬到頤和園去。”


    “母後皇太後……大約還好說,”麗貴太妃遲疑的問道,“可是,‘西邊兒’的……能樂意嗎?”


    “住頤和園,”婉妃說道,“必定是樂意的;‘撤簾’嘛,我就說不好了……”


    頓了頓,“這個事兒,我想了許久,可無論如何,不得要領,後來想想,算了,不想了,再怎麽想,我這個腦子,也比不過你那位乘龍快婿呀。”


    “他”,“乘龍快婿”。


    “不過,”婉妃的聲音,帶出了一絲冷峭,“有一點,我卻是可以肯定的——‘形勢比人強’!”


    頓了一頓,“到時候,‘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撤簾’,都得乖……都得搬到頤和園裏去住了!”


    (四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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