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對母後皇太後的“嗣皇帝這個事兒,爭來爭去的,說到底,是愛新覺羅家自個兒鬧家務”的說法,文祥不能不同意,不過,對於“既然是鬧家務,又哪有什麽誰對誰錯可言”的說法,他就不能完全苟同了。


    文祥認為,即便是“鬧家務”,亦有是非曲直,可是,他也承認,既然同意了“嗣皇帝之爭是愛新覺羅氏‘鬧家務’”的說法,那麽,不管孰是孰非,孰曲孰直,作為“外人”——包括他這個所謂的“愛新覺羅家的最好的朋友”,都是很難幹涉的了。


    他明白母後皇太後和軒親王在不遺餘力的籠絡自己,母後皇太後“真正的自己人”之謂,是自己從未承受過的褒獎,而“掏掏心窩子”、“梯己話”之類,更加不是君主對於臣子的正常的訓辭,那是至親摯友之間才會說的話——母後皇太後是真的把他當做“愛新覺羅家的最好的朋友”了。


    他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領情了。


    不然,形同於自絕於君上了。


    他聽得明白,母後皇太後溫言熙語的後麵,隱藏著委婉的警告:不是你的事兒,你不要多事兒!


    事實上,文祥既然接受了主持“王大臣會議”的差使,便已無法再“多事”,不過,他為自己劃下了一條底線:


    若榮安公主果然登基繼統承嗣,那麽,她的兒子,必須姓愛新覺羅,不然,便不可以若繼她的位,承她的嗣。


    這一點,必須敘進登基詔書之中,不如此,他隻有諫之以死了。


    *


    *


    文祥的開場白說完,內閣大堂一片靜默。


    過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人出聲,下麵開始有隱約的躁動了,人們正襟危坐的姿勢,開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有人扭動脖頸,有人目光逡巡——這是在偷覷上了折子的、今日到了場的那三位仁兄。


    兩位主持人,文祥麵無表情,關卓凡麵色從容,都沒有任何催促大夥兒說話的意思。


    感受到四周射來的目光,醇王的心跳,愈來愈快,渾身的血都微微的發熱了。


    終於耐不住,他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說道:“好,我先來拋磚引玉!”


    “刷”的一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醇王的身上——不必再“偷覷”啦。


    “女子繼統、承嗣,祖製所無……”


    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兩宮垂簾,祖製有乎?無乎?”


    刷”的一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轉向了寶廷。


    有人心中暗道:好戲開場了!


    將別人的話,半途打斷,其實是很沒有禮貌的舉動,何況醇王是親王銜郡王,寶廷隻是一個沒有任何爵位的閑散宗室?


    不過,這個場合,並沒有尊卑上下之分,彼此之間,並不敘“國禮”,兼之醇王既以為“天降大任於我”,時時刻刻,自我提醒,要“廣心胸,禮賢士”,因此,對於寶廷的不禮貌,忍住了氣,說道:“兩宮垂簾,畢竟隻是權宜之計……”


    “醇郡王說的不錯!”


    寶廷嘴裏說“醇郡王說的不錯”,其實是又一次打斷了醇王的話,他朗聲說道:“兩宮垂簾,確實是不得不為之——可是,榮安公主繼統、承嗣,亦為不得不為之耳!若不是仁、宣一係,實在尋不出合適的嗣皇帝的人選——”


    說到這兒,寶廷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視全場,意思是“不必把話說白了,我要說什麽,各位皆可默喻”,然後說道:“禮有經,亦有權,經、權之辨,此之謂也!”


    聽他這麽說,醇王的“兩宮垂簾,畢竟隻是權宜之計”,倒好像是替他做了論據似的,醇王被憋得滿臉通紅,差點兒就想說:“仁宣一係,還有載澄、載瀅呢!”


    但眼角餘光中,恭王正陰沉著臉,這句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滯了一滯,憋出的,還是這兩個字:“祖製……”


    “何為‘祖製’?”寶廷第三次打斷了醇王的話,“我八旗入關之時,昂揚奮發,一往無前!——這‘昂揚奮發,一往無前’八字,就是‘祖製’!但凡墨守成規、膠柱鼓瑟,就不是‘祖製’!”


    微微一頓,“若是年深月久,有人忘了祖宗的初心,舍本而逐末,隻怕辛酉年三山五園之禍,不旋踵而重至矣!到時候,今日口口聲聲之‘祖製’,不知將置之於何地?吾恐彼時,不見‘祖製’,隻聞祖宗在地下,為不肖子孫哭矣!”


    人們**起來了。


    醇王再也無法保持風度了,他氣得聲音微微發顫:“寶竹坡!你這都……哪兒跟哪兒!你說的這些個,同今日之議……扯得上關係嘛!”


    寶廷一笑:“王爺見諒——怎麽沒有關係?咱們不是在說‘祖製’嗎?”


    微微一頓,“說到‘祖製’,本朝確實是沒有立女帝的先例,可是,凡事總有第一次!”


    他環視大堂,“即以在座諸公的職分差使而言——軍機處之前,何來軍機處?顧委會之前,何來顧委會?外務部之前,何來外務部?——凡事總有第一次!”


    “寶竹坡!”醇王大聲說道,“你說的這些,都是政府衙門,豈能同統嗣大事相提並論?”


    寶廷一聲冷笑:“‘都是政府衙門,豈能同統嗣大事相提並論’?好,那咱們就來說說能夠相提並論的!本朝康熙之前,是怎麽立儲的?康熙之後,又是怎麽立儲的?”


    醇王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本朝金匱建儲,”寶廷說道,“莫說二十四史不載,考諸萬國,又有哪一個國家如是者的?”


    頓了一頓,“立女帝,二十四史,好歹還有一位則天大聖皇帝!泰西諸國,就更不必說了——英吉利、西班牙、俄羅斯……女子繼統、承嗣,車載鬥量!”


    彼時泰西諸國,女子繼統、承嗣,其實還是比較稀罕的,實在說不上“車載鬥量”,不過,在座諸公,大多數都不了解歐洲國家君主繼承的具體情形,極少數了解的,自然也不會就這四個字同寶廷較勁兒。


    “世宗憲皇帝開金匱建儲之例,”寶廷繼續說道,“怎麽沒有人說他‘變更祖製’、‘不合古製’、‘禮製所無’……諸如此類?”


    “究其竟,世宗憲皇帝此舉,順大勢,合人心,四個字——‘應時而變’!”


    微微一頓,“或者說,‘與時俱變’!”


    底下的人們,交頭接耳,切切私議。


    “昨兒晚上,”寶廷說道,“我翻了翻《石頭記》,其中一段文字,倒是十分有趣……”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稗官說部,雖非大道,不過,其中亦有文筆、立意俱佳之佼佼者,頗能夠微言大義的!至於采問民瘼,觀風納謠,這些書,就更有可披覽之處了!”


    頓了頓,“在座的翰苑前輩,大約皆不以《石頭記》為然。不過,嘿嘿,旗下的大家子,大約都是看過這本書的……”


    寶廷的言下之意,大夥兒都聽得懂:在座的親貴王公,並非都是讀書種子,我拿《禮記》、《尚書》舉例子,效果未必那麽好,拿《石頭記》舉例子,人人都聽得懂,“翰苑前輩”們,就不要介意啦。


    果然,年輕的親貴,譬如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以及載治、載漪,神色更加專注了。


    “那一回,”寶廷說道,“叫做‘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說的是元妃省親,命寶玉就‘滄海文學網館’、‘蘅蕪院’‘怡紅院’‘浣葛山莊’四處,各賦五言律一首。”


    “時寶玉才做了‘滄海文學網館’、‘蘅蕪院’兩首,正做‘怡紅院’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瞥見,謂寶玉曰:‘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還用‘綠玉’二字?嗯,蕉葉之典頗多,再想一個罷!’”


    說到這兒,見禮親王世鐸聽得極其入神,寶廷微微一笑,說道:“請教禮親王,接下來,寶玉、寶釵,都說了些什麽呀?”


    世鐸萬萬沒有想到,寶廷的話頭,突然就拋給了自己,登時臉就紅了,囁嚅了幾下,說道:“呃,呃,這個,這個,寶玉想不起出典,呃,呃……”


    “呃”了幾聲,話終於說利落了:“寶釵說,你隻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


    寶廷點了點頭,說道:“王爺說的不錯——然後呢?”


    “寶玉問,‘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說,寶釵說,呃,呃,那個,那個,‘冷’什麽來著……”


    世鐸的臉又紅了,本王爺實在是不記得,那“綠蠟”典出何處啦。


    寶廷沒有繼續難為他,微笑說道:“寶釵說,唐朝的韓翊有一首詠芭蕉詩,頭一句便是,‘冷燭無煙綠蠟幹。’”


    “對,對!”世鐸連忙說道,“呃,就是‘冷燭無煙……綠蠟幹’!寶玉聽了,還對寶釵說,姐姐真是‘一字師’!從此,隻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笑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


    世鐸興致勃勃,還要繼續往下說,寶廷打斷了他:“王爺記心真好!”


    隨即轉向眾人,說道:“每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總會想,韓翊之前,何有人用‘綠臘’描狀芭蕉的?怎麽他就用了,還變成了‘典’?”


    這真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呀。


    寶廷自問自答:“不過‘貼切’二字!管他之前有沒有人用過?隻要‘貼切’,就可以用!用了,第一個用了,就成了‘典’了!”


    說到這兒,提高了聲音:“各位,‘祖製’之前,何來‘祖製’?應時而變,與時俱變,今日新興之例,異日便為‘成例’,便為後世子孫之‘祖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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