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說如果,”閻敬銘慢吞吞的說道,“榮安公主踐祚,繼統、承嗣,那麽,臣下或者民間,遇到類似的情形——”


    頓了一頓,“呃,這個說法不對,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沒有什麽‘類似的情形’可言,我是說,如果有那麽一家子,女兒已經出閣了,這家子,若沒有兒子也就罷了——”


    又頓一頓,“若是有兒子,那麽——”


    閻敬銘語速很慢,話還沒有說全,醇王已經反應過來,連忙說道:“對,對!丹翁所言甚是!若是這家的女兒,回來要分家產,如之奈何?人家可是理直氣壯的——皇帝都可以由女人來做!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


    頓了一頓,“哼!如此,豈非……天下大亂?”


    說罷,不由得眉飛色舞。


    醇王以為閻敬銘站在他這一邊,不過,在場有那心思通透的,卻暗道醇王不會聽話:閻丹初先說一句“這家子,若沒有兒子也就罷了”,言下之意,“這家子”若隻有女兒、沒有兒子,家產便該歸女兒所有——這個情形,才更像目下的局麵:文宗一子一女,兒子——大行皇帝龍馭上賓,隻剩女兒——榮安公主了。


    寶廷微微一笑,說道:“有一句話,丹翁說的極好——‘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榮安公主之繼統、承嗣,豈是臣下、民間可以胡亂攀比的?臣下、民間,原先什麽樣子,自然還是什麽樣子,若有人以‘皇帝都可以由女人來做,偌大江山都可以由女人來坐’為由,有所需索,那……就是‘僭越’了!”


    就是說,立女帝,不涉及、不影響、不改變臣下和民間的繼承權的現狀。


    閻敬銘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了。


    在場的不少人,也都暗暗的鬆了口氣。


    不曉得有多少人,都在擔心這個問題?這下子,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裏啦。


    醇王還沒有轉過彎兒來,微微愕然:“人臣不可擬於君上?”


    “當然,”寶廷說道,“舉個例子,人臣之喪,守製三年;國喪——一百天,如何可以比擬?”


    頓了一頓,“又譬如——就以榮安公主‘釐降’為例好了,她和軒親王,自然是夫妻,可是,也是君臣!五倫之中,同時占著君臣、夫妻二倫!夫為妻綱,可是,同時,君為臣綱!請教醇郡王,他們夫妻二人,這個位置,到底孰高孰低啊?”


    醇王呆了一呆,隱約感覺自己又踏進了寶廷的一個坑裏麵,可是,在勢不能不答:“自然是……榮安公主高。”


    “這就是了!”寶廷說道,“各位都曉得的,道光朝之前,公主‘釐降’,額駙及其父母,見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賚賜必叩首——臣下、民間,能如此麽?”


    頓了頓,“這個規矩,道光二十一年,才改了過來。嗯,‘額駙見公主植立申敬,公主立答之,舅、姑見公主正立致敬,公主亦如之。如餽物,俱植立,免屈膝。’——雖然彼此對等了些,可是,終究不免君臣分際!這,亦非臣下、民間可行的吧?”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對了,公主‘釐降’,‘額駙及其父母,見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賚賜必叩首’——這可也是‘祖製’呢!”


    寶廷的話中,帶著一絲譏諷,可是,醇王無法反駁。


    “所以,”寶廷說道,“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所以——”


    說到這兒,微微一哂,“王爺‘天下大亂’之謂,實乃杞憂,是大可不必的!”


    醇王無言以對。


    “我以為,”寶廷繼續說道,“人臣不可擬於君上,有兩層意思——第一,便是咱們方才說的,君上垂範天下,但是,並非一切行徑,人臣都得模擬,更不得以之為藉口,遂一已之私!”


    頓了一頓,“第二,亦不得倒轉了過來,以人臣的規矩,施之於君上!如是,就不僅僅是‘僭越’了,而是——‘悖逆’!”


    大夥兒心頭一震。


    寶廷的話,說的白點兒,就是“我可以把家產傳給女兒,但是你不能學;你不把家產傳給女兒,但是不能要求我和你一樣”——因為,我是“君上”,你是“人臣”,咱們倆,遵循的的是兩套不同的行為規範,你學我,就是“僭越”;你要求我和你一樣,那就是“悖逆”了。


    “‘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寶廷的聲音冷冰冰的,“私以為,這句話真正是至理名言!小子狂妄,與各位前輩共勉之!”


    在場眾人,並不是每一個都曉得,“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出自晉葛洪的《抱樸子》,但知曉其出處的,都明白寶廷的言下之意:皇帝是天子,是“乾坤”,是方是圓,那是乾坤自己的事兒,不幹“規矩”的事兒——“規矩”是後天產生、人為製造的,隻能施之於人臣,怎麽可以施之於老天爺和他的兒子呢?


    明裏、暗裏,寶廷都在反複宣示:皇帝有自己的獨立的、特殊的、有別於人臣的行為規範——女子繼統、承嗣,就在這種獨立的、特殊的行為規範之中。


    醇王就不曉得“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的出處,他左看右看,最後,求助的眼光落到了吳可讀身上——他不是要吳可讀替自己解釋“乾坤方圓,非規矩之功”的出處含義,而是要他發言,支持自己的立場——咱們本來就是一夥兒的,你怎麽還不說話呢?


    不曉得吳可讀看到了醇王的示意沒有?反正他還是不說話。


    醇王終於忍不住了:“柳翁,大作振聾發聵,必有儻論警言飧眾的,就請一抒胸臆,我等洗耳恭聽。”


    大夥兒的目光,都轉向了吳可讀。


    “王爺,”吳可讀說話了,聲音幹巴巴的,“我要說的話,都已經在折子裏說了,多說一遍,不過徒擾清聽。”


    微微一頓,“除此之外,實在無可獻議。”


    啊?


    醇王愕然。


    雖然,在此之前,劉寶第已經向他暗示,吳可讀肯上這個折子,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並不能指望他“衝鋒陷陣”。不過,既奉特旨與會,卻不肯多發一言,這,未免過份了點兒吧?


    不能就這麽放過他!


    醇王剛要說話,吳柳堂又開口了:“再者說了,我這個折子,隻是看了鮑雨亭的高論,有感而發,今日,鮑雨亭並未與會,我一個人在這兒對空放言,鮑雨亭並不能有所回應,呃,也不是十分妥當。”


    吳可讀的意思是,鮑湛霖的折子,借“大禮議”,極力鋪陳“小宗入繼大宗”之弊,他的折子,則是由此敷衍,陳明如何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他所針對者,鮑湛霖一人耳,鮑湛霖既不在場,對他的一切詰問,都不能回應,如此一來,就顯得不夠公平了。


    趁人之虛,勝之不武。


    醇王沒想到他搬出這麽個理由來,愕然半響,說道:“統嗣大事,國本之係,即便沒有鮑雨亭的折子——呃,柳翁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物,又怎麽可以沒有獻議呢?”


    吳可讀微微頷首:“‘以天下為己任’——王爺期許,可讀勉力為之。不過,我和鮑雨亭,都非親貴宗室,統嗣大事,有所言,有所不言,亦為人臣者之本分。”


    吳可讀的意思是,俺和鮑湛霖,都不姓愛新覺羅,且都是漢人,涉及“統嗣大事”,隻能夠就原則性問題發言,不能夠支持或反對某一個具體的候選人,您老就見諒吧。


    表麵上來說,確實是這個理兒,鮑湛霖和吳可讀的折子,不但都沒有涉及具體的嗣皇帝的人選,甚至都沒有直接表明讚成還是反對立女帝。鮑湛霖是“瀝陳”“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吳可讀則是試圖替“上頭”去除“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嚴格說起來,他們兩個,連是否讚成“小宗入繼大宗”,都沒有直接表明態度——雖然,這是不言而喻的。


    讚成還是反對立女帝,鮑湛霖也好,吳可讀也罷,用的都是“曲筆”。


    鮑湛霖的言下之意,一方麵,“小宗入繼大宗”既不可行,另一方麵,“大宗”裏又隻剩一個身為女兒的榮安公主了,則不立她還能立誰?


    吳可讀呢,照俺的抱養幼帝的法子,“小宗入繼大宗之弊”即可除,則“小宗入繼大宗”即可行,那麽,就不必去立榮安公主這個“大宗”的女兒啦。


    醇王呆了一呆,說道:“既然是‘有所言,有所不言’,那麽,‘有所言’——就請言之!”


    “王爺,”吳可讀微微苦笑,“我的‘有所言’,都在折子裏了。”


    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點。


    這兩位的對話,好像說相聲一般,大夥兒聽著,有人就不禁莞爾了。


    醇王並不覺得哪裏可笑,他拚命轉著念頭,怎樣才能逼吳可讀“獻議”?


    反正,不能就這麽放過你!


    不肯放過吳可讀的,並不止醇王一人。


    “柳翁的大作,”寶廷開口了,“我是拜讀了——為之擊節!”


    哦?為之擊節?


    不止一人,心裏說道:寶竹坡此言,隻怕是……反話吧。


    “不敢,”吳可讀不動聲色,“鄙陋之作,煩辱君子清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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