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也不能讓!


    四位大軍機,皆是心頭一震,每一個人,都側過了身子,緊盯著關卓凡,屏息以待。


    “俄羅斯這個國家,”關卓凡聲音不高,但是清清楚楚,“自康熙朝雅克薩、尼布楚始,咱們就開始和他打交道了,近年來,東北、西北,幾個條約簽下來,羅刹人到底什麽做派,各位應該已經清清楚楚了——”


    頓了一頓,“泰西各國,喜歡以‘熊’譬喻俄羅斯,我倒是覺得,俄羅斯是一條鯊魚——但凡給它聞到一絲兒血腥氣,就盯死了不放了!”


    鯊魚?血腥氣?


    “這一絲兒血腥氣是什麽?”關卓凡說道,“就是叫他覺得,咱們心虛了、害怕了、不能不讓步了!”


    微微一頓,“隻要叫他覺出咱們心虛了、害怕了、不能不讓步了,他就會得寸進尺,給一要二!你把手指給他,他要你的手掌;你把手掌給他,他要你的胳膊;你把胳膊給他,他要你的腿;你給一條腿他,他要你另一條腿——”


    說到這兒,關卓凡一聲冷笑,“總之,到了最後,叫你一點兒骨頭渣子也剩不下!”


    文、曹、許、郭四位大軍機,都急速的轉著念頭。


    康熙以降,兩百年來,和俄羅斯打的種種交道,一一仔細想去——真是這麽回事!


    昨天君臣奏對,幾位大軍機,對俄羅斯也有“野心勃勃“、“欲壑難填”、“得步進步”、“不知饜足”等評論,可是,都不及軒親王說的通透徹底!


    “我不好說俄羅斯‘怕硬’,”關卓凡繼續說道,“但是‘欺軟’——當今世上諸強國,卻找不出比俄羅斯更能‘欺軟’的國家了!”


    頓了一頓,一字一句的說道:“所以,絕對不能示敵以弱!”


    幾位大軍機相互以目,都是微微點頭。


    文祥說道:“那……請王爺的示,咱們是不是要……呃,西征大軍,掉頭西進伊犁?”


    話一出口,不由有些後悔:如此一來,南疆的阿古柏怎麽辦?


    這個情形,昨天其實已經議過了:我軍不能兩線作戰,如果掉頭西進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爾,則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機,則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內,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經恢複的部分,如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可能有所反複,則兵禍連接,不知伊於胡底了。


    王爺未必是這個意思吧?


    王爺果然不是這個意思。


    關卓凡微微一笑:“博川,西征大軍掉轉馬頭,西進伊犁,不是‘示敵以強’,正正是‘示敵以弱’。”


    文祥臉上微微一紅,說道:“請王爺訓誨。”


    心裏疑惑:怎麽會正正是“示敵以弱”呢?


    旁邊三位,也有人有相同的疑惑。


    “西征大軍打亂原定的計劃,”關卓凡說,“掉頭西進,棄唾手而得的南疆於不顧,後果何如,不必我贅言,各位亦自明了——阿古柏死裏逃生,南疆可望不可即;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難保不有所反複。如此一來,不說前功盡棄,至少,今年之內,不要想著規複全疆了。”


    頓了一頓,“不到萬般無奈,這條路,是絕不可行的。”


    “是!”


    “還有,”關卓凡說道,“塔蘭齊方麵,咱們付出偌大代價,做出偌大動作,隻不過為了他的一封密信、幾句威嚇,這不是擺明了——”


    話未說完,四位大軍機都已反應過來,心中暗叫:對呀!


    微微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這其實等於告訴塔蘭齊說,‘你這一招,抓住了我的七寸!我除了把褲子當掉了,和你拚命,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把褲子當掉了”之類的俚俗之語,朝臣麵前,已經很少出於軒親王之口了,不過,幾位大軍機雖略覺違和,卻無不對這個“無可奈何、不計後果、不計代價、孤注一擲”的另類表達,印象深刻。


    “塔蘭齊,跳梁小醜耳!”關卓凡淡淡的說道,“他配咱們和他拚命麽?——他不配!”


    四位大軍機都微微血熱,又齊齊答了聲“是!”


    “至於俄羅斯——”關卓凡說道,“若被他發覺,塔蘭齊投懷送抱,果然為我之軟肋,隻怕覬覦之心自此更盛!這一次,咱們就算不計代價,拚了命保住了伊犁,可從今往後,新疆再無寧日了!——南疆未定,咱們打過伊犁之後,自然還要再次南下,多花了多少辰光、多走了多少冤枉路不說,隻怕咱們前腳剛走,後腳——羅刹人的手就插了進來,伊犁便又亂了!”


    “到時候,咱們精疲力竭,顧此失彼,新疆——”


    說到這兒,關卓凡打住了,微微的搖了搖頭。


    至此,四位大軍機,再無人做西征大軍掉頭西顧之想了。


    文祥試探著問道:“請王爺的示,那咱們……”


    “一切照原計劃辦!”關卓凡說道,“秋涼之後,大軍南下!我斷定,旬月之間,南疆即可定!到時候,再掉過頭來,拾掇伊犁,則年底之前,全疆可定!”


    四位大軍機齊聲答道:“是,謹遵王爺訓諭!”


    “一切照原計劃辦”的宗旨已經定了下來,不過,另一方麵,塔蘭齊的“一封密信、幾句威嚇”,也要有一個處置的辦法——是否就這麽擱著,不搭不理?還有,塔蘭齊和俄羅斯到底會不會勾連到一起?如果勾連到了一起,俄羅斯有沒有出兵伊犁的可能?果真如此,又該如何應對?


    這些,軒親王還沒有給出具體的指示,未免叫人放心不下。


    “請王爺的示,”曹毓瑛問了出來,“塔逆那邊,是不加理睬呢,還是——”


    “人家巴巴的派了人、帶了信過來,”關卓凡微微一笑,“咱們怎麽好不加理睬?”


    頓了一頓,“不過,伊犁過來的信,是密信,咱們的回信,可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不要藏著掖著——這是什麽意思?


    “叫左季高的欽差行轅,”關卓凡說道,“發一道檄文,將塔蘭齊在密信裏說的話——包括他要和俄羅斯如何如何、‘伊犁不複為中國有’如何如何,統統放了進去!然後,這麽說——”


    說到這兒,冷笑了一聲,“塔某,跳梁一小醜,因緣際會,沐猴而冠,僭據伊犁,其罪大矣!天兵既至,若俯首輸誠,洗心革麵,尚可稍贖其罪愆於一二,天恩浩蕩,還能夠給他一個富家翁!孰料,塔某鬼迷了心竅,為遂一己之私,竟以屈身異族,出賣王土,威脅朝廷!同時,嗯,亦陰謀破壞中、俄兩國之邦誼!”


    微微一頓,“真正是天良喪盡!斧斫加之,何所惜哉?”


    “正告塔某,”關卓凡微微提高了聲音,“若再不懸崖勒馬,西征大軍掃清阿逆之後,北上伊犁,則爾之一族,玉石俱焚,老少無遺!另外,也叫他打消妄想——他這麽個廢物點心,天底下,有哪個國家,寧壞與中國之邦誼,也要庇護於他的?”


    “王爺高明!”


    四位大軍機,都激動起來了。


    確實高明!


    公告天下,堂堂****,赫赫王師,不受反逆要挾,不做密室交易,不管你如何跳梁叫囂,我的步子,一步不亂,這份正大光明的恢弘氣魄,胸有成竹的強大底氣,足以叫叛匪心慌氣沮,叫有心趁虛而入者躊躇止步!


    還有,主動暴露塔蘭齊投靠俄羅斯、賣國自保的陰謀,也是非常高明的一步棋。因為這一類勾連,特別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極容易“見光死”,所以,一定要秘密進行。塔蘭齊交通羅刹的計劃,還沒有正經付諸實施,便被大白於天下,還怎麽繼續下去?


    俄羅斯方麵,也會非常尷尬,就算本來是有心渾水摸魚的——可是,突然間,水一下子變清了,被陽光照的通通透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著,還怎麽“渾水摸魚”?


    “再加上一段——“關卓凡說道,“塔某敢動此妄念,此後就算主動歸降,也不能再仿四川藏區土司‘改土歸流’的‘主動投獻’例,隻能夠仿‘被動投獻’例——算不算‘富家翁’不好說,不過,好歹還可以得保首領!”


    頓了一頓,“如果塔某還不醒悟,還要囉嗦,或者妄圖觀望風色,等到阿逆覆滅之後,再定進止,那就什麽話也不必再說了,叫他洗幹淨了脖子等著吧!”


    “被動投獻”,即交出土地和權力之後,朝廷亦許當事人留居當地,保留少量的土地、財產、奴仆——比“主動投獻”少得多了。至於“恩騎尉”、“雲騎尉”的世爵神馬的,自然想都不必再想了。


    四位大軍機,再次齊聲說道:“王爺高明!”


    你威脅我,我就叫你不僅得不到任何新的好處,還要失去原有的好處,叫你為威脅我付出代價!


    你如果繼續威脅我,我就叫你一無所有!


    你想跟我“賭狠”?我就是比你更狠!


    這一招的高明之處,還在於,雖然夠“狠”,但並沒有把門關死,還是替塔蘭齊留了“被動投獻”的一條縫兒,這樣,塔蘭齊既很難下魚死網破的決心,就不那麽容易狗急跳牆。


    同時,這也是一種另類的保證——如果塔蘭齊主動投降,不會將他“引頸一快”。


    從心理學上說,這種方式的保證,有時候,比滿麵笑容的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更加能夠取信於人。


    當然啦,四位大軍機,都還不曉得“心理學”是個什麽東東,不過,皆可默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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