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呢?”許庚身說道,“要不要,也做點什麽特別的措置?呃,我是說,左季高的行轅發了這道檄文,俄羅斯尷尬固然尷尬,可是,是否……就再也不會伸手了?”


    “星叔之慮,”郭嵩燾表示讚成,“不無道理。”


    頓了一頓,“王爺方才擘畫明白,俄羅斯是屬‘鯊魚’的,聞不到血腥氣,就不會不顧一切的衝了過來;不過,王爺也說了,泰西各國以‘熊’譬喻俄羅斯——我覺得,也恰當的很!伊犁猶如蜂蜜,香甜無比,俄羅斯在一旁聞著,心癢難耐,躊躇再三,最終忍不住了動手動腳,也未必沒有可能——咱們不可不防。”


    關卓凡微笑說道:“二位所慮,都是有道理的,不能夠指望左季高發一道檄文,就綁住了俄羅斯的手腳——


    微微一頓,“筠仙‘蜂蜜’之說,十分形象,俄羅斯之於伊犁,確實如狗熊之於蜂蜜,‘心癢難耐’——瞻前顧後,左算右算,如果最後給他算了出來,他去吃這壇蜂蜜,不會被叮的滿頭包,吃下去,也不會害肚子疼,他是一定會伸手的!”


    “這個世道,畢竟弱肉強食,隻要好處足夠大,萬國公法什麽的,其實不在俄羅斯的話下!”


    “不過,”關卓凡繼續說道,“俄羅斯雖然蠻橫,卻不莽撞,我以為,他算來算去,終究會算出來,他現在來吃這壇蜂蜜,一定會被叮的滿頭包,吃到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吃下去的那一半,還會害肚子疼,到頭來,還是得吐了出來!”


    頓了一頓,“通前徹後把賬算明白了,俄國人會發現,到時候,除了一頭大包,隻好兩手空空回家,一口蜂蜜也沒有真正進到他的肚子裏去的!——當然,咱們也要幫著俄國人,把這個賬算算明白!”


    幾個軍機大臣的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神色,曹毓瑛說道:“請王爺明示,這筆賬,到底該怎麽算呢?”


    “多年以來,俄羅斯一直在中亞攻城略地,”關卓凡說道,“今年,又設立了一個‘土耳其斯坦總督’總其事,這隻是表明,俄國將加緊吞並中亞——可是,眼下,俄羅斯畢竟還沒有把中亞真正的吞下去!最大的一塊肥肉——浩罕國,還隻吞下了一半。”


    頓了一頓,“俄國人出兵伊犁,固然不需要經過浩罕國,可是,俄國人在中亞的情形,同咱們在新疆的情形,其實是頗為相似的——”


    說到這兒,四位大軍機便都明白了,不由得一齊點頭,文祥更輕輕的“啊”了一聲。


    關卓凡也點了點頭,說道:“俄國人之於浩罕國,猶如吾之於阿古柏——咱們扔下阿古柏不理,掉頭去打塔蘭齊,會有什麽後果,都已經說過了;俄國人亦然,如果扔下浩罕國,掉頭來搶伊犁,又會如何?”


    笑了一笑,“泰西各國,不是拿‘熊’來譬喻俄羅斯麽?到時候,怕就是‘狗熊掰棒子’了!”


    狗熊掰棒子?——真正透徹、形象!


    文、曹、許、郭四人,都露出了笑容。


    “還有,”關卓凡說道,“俄國人在《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中占的好處,眼下還沒有全然消化。”


    頓了一頓,“博川,我記得,《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規定,塔爾巴哈台舊有種地納糧民莊,應於立界後,限十年內,陸續內遷——是吧?”


    文祥微微一怔,低聲答道:“是。”


    “目下,距同治三年,不過三年時間,這些‘民莊’,應該還沒有遷完吧?”


    這個,連文祥也答不上來了,因為已經很有一段日子,沒有接到過相關的報告了,隻好說道:“應該是的。”


    “俄羅斯縱然貪婪,”關卓凡說道,“但‘貪多不爛’的道理還是懂的,就連《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也還是一鍋夾生飯,還沒有完全煮熟,況乎伊犁?”


    “所以,俄羅斯目下就出兵伊犁,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四位大軍機,人人心悅誠服,“王爺睿見!”


    “不過,”關卓凡說道,“這隻是‘目下’!假以時日——我想,大約三年左右的功夫就夠了——三年之後,俄羅斯就可以把浩罕國整個吃了下去,《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那鍋飯,也該基本煮熟了,到時候——”


    說到這兒,神色凜然,“我與俄人,遲早一戰!諸君,這一層,都要放在心裏!”


    四位大軍機,個個心頭一震,齊聲說道:“王爺訓諭,不敢或忘!”


    “這個,”關卓凡說道,“也是咱們不能夠在塔蘭齊身上浪費時間的緣故之一——大亂敉平之後,新疆也需要相當的時間,恢複、鞏固,以待俄人!所以,今年之內,新疆的事情,一定要了!”


    “是!”


    “俄羅斯那頭,”關卓凡沉吟說道,“為萬全計,確實還要有所措置,嗯,一共三條——”


    四位大軍機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第一,”關卓凡說道,“外務部約見俄國公使,當麵請問,塔逆聲稱要攜伊犁投俄,有沒有這麽一回事啊?”


    四位大軍機眼睛同時一亮:高明!


    這一招,同左宗棠的檄文,相互呼應,都是主動出手,將俄國人的軍——俄國人還能怎麽說?自然是“絕無此事、絕無此事”。


    “絕無此事”四字既出了口,再去和塔蘭齊勾勾搭搭,到時候曝了出來,可就難看了。


    文祥是“外務部會辦大臣”,於是響亮的答了聲:“是!”


    “除了約見俄國公使,”關卓凡說道,“還要給俄羅斯的外交部發一份照會。”


    四位大軍機都明白,這是“敲磚釘腳”之意。


    文祥說道:“是,謹遵王爺均諭!”


    “這份照會,要有些特別的講究。”


    “是,請王爺吩咐!”


    “照會中要說明,”關卓凡說道,“中國政府,不接受任何國家、以任何名義介入新疆事務,譬如——”


    微微一頓,加重了語氣,“什麽‘保護商隊、僑民,追捕逃犯’之類的藉口,中國政府統統不能接受。”


    “是!”


    “外**隊,隻要有一兵一卒進入新疆,即視為對中國的侵略,除了以武力驅逐,中國政府別無選擇。”


    四位大軍機,都是心頭一震,文祥答道:“是!”


    “還有,”關卓凡說道,“到時候,若有人說什麽‘並無久占伊犁之意,隻以新疆叛亂未靖,代為收複,權宜派兵駐守,俟反逆肅清,南疆諸城克複之後,即當交還’雲雲,中國政府是絕不接受的。”


    四位大軍機,又是心頭一震,文祥說道:“王爺以為,俄羅斯若進據伊犁,有可能……以此為由?”


    關卓凡一笑,說道:“這個難說,不過,俄羅斯也是咱們的‘友好鄰邦’嘛,替‘友鄰’多打算打算,也是應該的嘛!”


    微微一頓,鄭重說道:“該堵的路,都得堵上!”


    “是,謹遵王爺均諭!”


    “再加上幾句,”關卓凡說道,“到時候,若有人以此為藉口,向中國政府索要軍費什麽的——哼哼,軍費嘛,隻好自個兒先出自個兒的,待到勝負分出來了,咱們再來算算,這筆軍費,到底該誰出吧!”


    四位大軍機,再次心頭一震:這就是“兵戎相見”的意思了!


    “是!”


    “第二,”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咱們那幾個‘友邦’,該出來說幾句話了。”


    對呀!


    四位大軍機都是心中暗道:之前,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美利堅、普魯士不說,就說英吉利——中亞的事情上,英吉利和俄羅斯,可是針尖對麥芒!別說英吉利現在和中國正打的火熱,就算大家不是什麽“友邦”,俄國人把手伸進新疆,也是叫英國人食不下咽的事情。


    所以,伊犁的事情,英國人一定非常、非常樂意出頭的。


    “英、美、普幾家,”關卓凡說道,“發一個聯合聲明——分開來也可以。也許,有人還更樂意單獨出頭。內容呢,大致兩條:一,新疆的事情,是中國的內政,未得中國中央政府正式邀請,任何國家不應以任何形式介入新疆事務;二,中國的主權、領土完整,必須給予尊重。”


    “好!”文祥說道,“不過,這幾家的公使,大約得王爺親自打個招呼。”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好吧,得空兒了,我會說的。”


    得空兒了——什麽意思?


    幾個大軍機,正在心裏麵嘀咕,隻聽關卓凡說道:“第三——”


    對,“有所措置”,一共三條。


    “西征的軍費,同放貸的銀團補簽一個‘意向書’,再多借……三年的款子。”


    曹毓瑛反應最快:“好!王爺高明!這真正叫‘示敵以強’了!”


    文、許、郭三人,也隨即反應過來了:新疆的叛亂,既然今年年底就可以敉平,這個當口,再多籌三年的軍費,無異於對俄羅斯表明:我已經做好了和你大打出手的準備,這個場子,你要不要下來,自己看著辦吧!


    還有,這隻是一份“意向書”,如果明年無仗可打,自然就不必簽署正式的合同,因此,也不會平白的背上一筆利息。


    真正是收發由心,進退由我!


    四位大軍機,對於關卓凡,都是發自心底的欽佩,文祥的腦海中,更是又一次冒出了那個念頭:國家社稷,絕對不可以沒有此人!


    “好了,”關卓凡語氣閑適,“新疆的事情,各位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四位大軍機,互相看了看,都是微微頷首,於是,文祥做代表,做總結性發言:“王爺洞鑒萬裏,算無遺策,新疆無憂矣!”


    “那就好,”關卓凡笑了笑,“已經到了飯點兒,各位若不嫌棄,就在我這兒用個便飯吧……”


    四位大軍機,都是心裏一跳。


    然而——


    “……我就不奉陪了,各位自便吧。”


    說著,關卓凡站起身來。


    四位大軍機,連忙也跟著站了起來,個個一臉錯愕的樣子。


    好好兒的,怎麽就——


    “王爺……”


    “我現在的情形,”關卓凡平靜的說道,“同各位一起吃這個飯,不大方便,就這樣吧。”


    說罷,略一頷首,轉身而去了。


    文、曹、許、郭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


    本來,四人都有一個錯覺——軒親王為新疆謀,何其深遠?因此,都以為他已經回心轉意,終於肯奉詔“銷假入直”了,結果——


    不過,雖然失望,但包括文祥在內,都沒有昨天那麽沮喪了。


    “諸公,”曹毓瑛說道,“事緩則圓!昨兒,筠公有一句話說的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其餘三人,一起點頭。


    無論如何,看情形,再遇到類似塔蘭齊這種難以決斷的軍國大事,軒親王雖在藩邸,不在軍機,但還是會以國家社稷為重,肯為之“決疑”的,如此一來,四位大軍機,就有了主心骨,心裏踏實許多了。


    許庚身低聲笑道:“至少,今兒是頓‘便飯’,昨兒,可是隻有茶水和點心呢!”


    文、曹、郭一聽有理:待遇提升了嘛!


    文祥欣然說道:“好好,這頓‘便飯’,一定要吃!”


    頓了頓,“琢如說的對——事緩則圓!”


    此時,幾位大軍機都沒有想到,“事緩”,固然可以“則圓”,但是,也可能“則方”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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