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街,禮部,內簽押房,主客對唔。


    主人是禮部尚書萬青藜,客人是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


    “定舫,”萬青藜疑惑的說道,“這個西班牙古怪!既然尚未在北京設立公使館,又何必一定要湊登基大典的熱鬧?居然還……嗯,‘請法蘭西代行恭賀事’?這個……有這個規矩嗎?”


    錢鼎銘點了點頭,“請他國代行外交事,在國際上,並不算太稀罕,亦為萬國公法所允準;西班牙在中國,沒有正經的外交官員,原本是要找個教士,來充當‘賀使’的,叫我一口回絕了;現在,他找了法蘭西公使館‘代行恭賀事’,咱們就沒有理由峻拒了。”


    “這就怪了!”萬青藜說道,“西班牙何以如此起勁呢?如果西人對中、西兩國邦誼,果然如此看重,就應該……設立公使館呀!”


    錢鼎銘笑了一笑,“設立公使館,是要花錢的,目下的西班牙,財政緊拙,國內的政局,又亂的一鍋粥似的,根本無心於這一類的事情——起勁的不是西班牙。”


    “那?”萬青藜試探著問道,“難道是法——”


    “藕翁猜的不錯!”錢鼎銘說道,“這個事情,真正起勁的,是法國人。”


    頓了頓,“之前,法國的王室、西班牙的王室,兩家係出同源,算成一家子,亦未為不可;後來,法國的皇帝雖然換了人,卻還是將西班牙看成自己的禁臠——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是一向以西班牙的保護人自居的。”


    “哦……”


    沉吟了一下,萬青藜說道:“這麽說,法蘭西代西班牙‘行恭賀事’,有些……長兄代幼弟出麵的意思了。”


    “是!”錢鼎銘說道,“另外,法國此舉,和目下西班牙的政局,亦頗有關聯。”


    頓了頓,“西班牙女王一直沒有子嗣,她已人到中年,應該是不能再生產了,將來大位誰屬,是一個很大的麻煩。目下,歐洲諸強見獵心喜,如英吉利、普魯士者,都隱然有幹涉西班牙統嗣的苗頭——這,是法國人所絕不能容忍的。”


    “是——臥榻之旁,其容他人酣睡?”


    錢鼎銘笑了笑,“所以,法蘭西代西班牙‘行恭賀事’,實在也有借此向英、普宣示權利之用意。”


    “嗯,我明白了。”


    萬青藜點了點頭,曲起了手指頭,“如此一來,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普魯士、俄羅斯、奧地利、荷蘭、再加上西班牙——到時候,入宮觀禮、覲見、致賀的,攏共就是八個國家了。”


    “是。”


    萬青藜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定舫,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呀!”


    錢鼎銘微笑不語。


    “以前,”萬青藜緩緩說道,“本朝重大儀典,也會有‘外國使臣’躬逢其盛,不過,之前的所謂‘外國使臣’,都是朝鮮、越南一類的‘外藩’的使臣,居班次之末,隨班舞蹈起伏,其實無足輕重;這一回,可是……真正的‘外國使臣’了!”


    “其實,‘上頭’見泰西使臣,”錢鼎銘說道,“也不是第一次了。兩宮皇太後和穆宗毅皇帝,都是見過的——兩宮皇太後見過美利堅的客卿杜立德;後來,禦乾清宮,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再後來,穆宗毅皇帝奉兩宮皇太後,接見了英、法、俄、荷四國公使。”


    “不錯,”萬青藜說道,“不過,登基大典,總是咱們自己的事兒,無關外交,外國使臣入宮觀禮、覲見、致賀——在這種情形下接見外國使臣,卻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這……倒也是的。”


    “定舫,”萬青藜用感慨的語氣說道,“之前,外務部拿了登基大典之日,英、法、美、普、俄、奧、荷七國公使,將入宮觀禮、覲見、致賀的消息給禮部,禮部這邊兒,有人便說,如此情形,咱們到底該死抱著‘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做痛心疾首狀呢?還是該以手加額,歡呼‘聖澤流布,八方來朝’呢?”


    錢鼎銘目光一跳,隨即笑了,“這位老兄的感慨,倒是有趣!”


    “這位‘老兄’是誰,”萬青藜說道,“我也不必說了,他的話,也還沒有說完,接下來,他還說了這麽一句,‘其實,仔細想起來,有些事情,不過一念之差耳!’”


    錢鼎銘又是目光一跳,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笑,默默品味了片刻,鄭重說道,“‘一念之差’——精辟!竟是……一字不可易!”


    “是啊!”萬青藜說道,“許多事情,其實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往好裏想,就是好事兒;往壞裏想,就是壞事——一念之差耳!”


    頓了頓,“以前,某些事情,一念執著,鑽進牛角尖兒就出不來——也包括我,現在,回想起來,何其可笑也!”


    “此一時,彼一時!”笑容又回到了錢鼎銘的臉上,“再者說了,這八國使臣,其實也是要跪的——要對今上行單膝跪禮。”


    “對,對!所以……還是‘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嘿嘿,哈哈!”


    “哈哈!嘿嘿!”


    兩位尚書笑了幾聲,笑過了,錢鼎銘說道,“哦,對了,這是八國致送的賀禮的單子,除了西班牙有些寒磣之外——其餘國家的,都還看得過去。”


    頓了頓,“西班牙那份兒,大約也是法國人代送的——替西班牙出個人可以,多出錢,法國人就不幹了。”


    說著,將一本白折子,遞了過去。


    萬青藜接過,打了開來,細細看去,大多數禮物,中規中矩,不外金珠寶器之類,不過,也有不少出奇的——


    “咦,美國人居然送了一個……火車頭?”


    萬青藜抬起頭來,“定舫,禮單上的‘機車’,應該就是火車頭吧?”


    “是,”錢鼎銘笑道,“就是火車頭。”


    頓了頓,“美國的太平洋鐵路,將近竣工了,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工程——全長六千餘裏!自然要想法子顯擺顯擺——”


    話沒說完,萬青藜已吃了一驚,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脫口而出:“六千餘裏?”


    “不錯,六千餘裏。”


    萬青藜的嘴,微微張著,一時合不攏來。


    錢鼎銘笑了笑,“還有,咱們的京津鐵路,是美國人修的;而且,猶如一桌滿漢全席,京津鐵路不過開胃小菜,大餐還在後頭!——美國人盯著的,是咱們整個的‘兩縱兩橫’鐵路網!我想,這個火車頭,美國人既是拿來恭賀今上登基,也是致意咱們的‘兩縱兩橫’鐵路網呢!”


    萬青藜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所圖者遠,所謀者深!”


    再看下去,咦,英國人也送了一個火車頭?


    呃,不對,不是火車頭——


    “小火車一列,含:機車一輛,上等極好坐車一輛,上等坐車二輛,中等坐車二輛,行李車一輛”——


    竟是連頭帶尾,一整列的火車!


    還注明了:“五裏之內,包築鐵軌。”


    這不就是……一整條鐵路嗎?


    可是,這條鐵路的長度……


    還有,火車就火車,為什麽叫“小火車”呢?


    “這真的是‘小火車’,”錢鼎銘一邊比劃,一邊解釋,“機車、車廂,都要比正經的火車小一些,鐵軌也要比正經的鐵軌窄一些,曰‘窄軌鐵路’或‘米軌鐵路’,即兩條鐵軌間距一米——大約是咱們的三尺。”


    頓了頓,“頤和園裏,就有這樣的一條一模一樣的‘窄軌鐵路’,一列一模一樣的小火車……”


    “啊?”


    “頤和園地方廣大,”錢鼎銘說道,“兩宮皇太後的寢宮,又不在一塊兒,有了這條小火車,彼此往來也好,去到園內其他的什麽地方也好,就便捷的多了。”


    “啊……”


    “頤和園的小火車,也是英國人送的,”錢鼎銘說道,“不過,之前沒有張揚,竣工之後,試運行的情形,頗為滿意,於是再送一條——頤和園的那條,是兩宮皇太後的;這一條,是今上的,打算擺在三海。”


    “哦,是這麽回事兒……”


    頤和園,萬青藜自然是沒有去過的,不過,西苑,也即三海——包括南海、中海、北海,他是去過的;還有,被火之前的圓明園,也是去過的,實在想象不大出,青山綠水之中,碧瓦朱甍,雕梁繡柱,層台累榭,飛閣流丹,突然,一列“小火車”吞雲吐霧,呼嘯而來,嘿,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景象?


    萬青藜略略出了一小會兒的神,說道:“我方才說,美國人‘所圖者遠,所謀者深’,現在看來,若論‘遠’、論‘深’,似乎,還是英國人略勝一籌啊。”


    “美國人嘛,”錢鼎銘說道,“到底年輕些。”


    “年輕些?”


    萬青藜微微愕然。


    什麽意思?是說……美國公使的年紀,要比英國公使年輕些麽?


    “我是說,”錢鼎銘說道,“美利堅立國,迄今尚不足百年,論起辦外交的手段,自然不比英吉利底蘊深厚。”


    “哦,美利堅立國,迄今……尚不足百年?”


    錢鼎銘點了點頭,“是。”


    頓了頓,“不過,兩國相交,貴乎以誠,倒也不在年不年輕、手段不手段什麽的。”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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