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僻處北京西郊,收到“升龍”大捷的消息,就比四九城略略慢了半拍,不過,也慢不了多少,晚膳剛剛傳進了夕佳樓,玉瀾堂總管孟敬忠就來報,“主子,朝內北小街的‘簡報’到了。”


    移蹕頤和園之後,母後皇太後傳晚膳,大多不在玉瀾堂,而在夕佳樓,這是因為,夕佳樓一臨水,二麵西,傳晚膳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一邊兒用膳,一邊兒欣賞滿湖生輝、雲霞爍金的勝景,真正無比愜意,最為母後皇太後所愛的。


    既然搬進了頤和園玉瀾堂,鍾粹宮總管孟敬忠的頭上,便多了頂“玉瀾堂總管”的帽子。


    至於“朝內北小街的‘簡報’”嘛——


    這是朝內北小街輔政王府的男主人弄出來的花樣。


    關卓凡做主定規,每月兩次,凡初一、凡十五,將過去半月的“輿聞”——上至國家大政,下至坊間秘聞,條分縷析,擇其要者,做一份“簡報”,呈送頤和園的兩位皇太後禦覽。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做法,兩宮皇太後既然已經“撤簾”,就不能再過問政事,政府便沒有義務、也不應該再向兩宮皇太後匯報工作,既如此,輔政王弄一個“輿聞簡報”的花樣出來,所為者何呢?


    文祥就很率直的對關卓凡表示,此舉“未免蛇足”,將來,隻怕會“自尋煩惱”。


    頓了頓,又補充說道,尊崇兩宮皇太後,自然是應該的,可是,不必、也不該在這一類的事情上用力。


    曹毓瑛卻說,此舉確實是“自尋煩惱”,不過,王爺既然去“自尋”這個“煩惱”了,這個“煩惱”,應該就不會來“自尋”王爺了。


    文祥心中一動,思襯片刻,微微一笑,“琢如,你這是在打機鋒啊!”


    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關卓凡。


    關卓凡打了個哈哈,“兩位說的都對,都對!”


    事實上,這件事情,曹毓瑛的見地,確實較文祥深了一層,基本上準確的領會了關卓凡的意圖。


    在這個世界上,關卓凡是最了解慈禧的一個人——甚至超過慈禧本人。


    這個女人,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動物,既然已經嚐過了絕對權力的甘飴,那麽,就如同已曉得血肉為何滋味的猛獸永遠不可能改回茹素一樣,對於慈禧來說,那種一笑可以令萬人喜、一怒可以令萬人悲的滿足感,必刻骨銘心,再沒有任何“對價”可以真正將之替代,將之從她的內心深處祛除——頤和園也不可以。


    另外,頤和園僻處西郊,有資格、有義務“替兩宮皇太後請安”的人——主要是指皇帝、宮眷和有頭臉的王公眷屬,卻都住在四九城裏,來回一次頗費辰光,則“請安”的次數,較之移蹕之前,一定會大幅減少。


    尤其是宮眷,出宮一次,十分不易,一年之中,不計冬天兩宮皇太後回鑾紫禁城的辰光,宮眷們能夠替兩宮皇太後請個三、五次的安,就很不錯了。


    至於住在紫禁城之時定例的“晨昏定省”,自然是完全欠奉了。


    同樣的道理,頤和園的人——主要是指可以外出的太監,“進城”的次數,較之之前,亦必減少。


    要知道,王公眷屬和太監是皇太後獲得外界信息的最重要的兩個渠道,如此一來,時間一長,落寞乃至“壅蔽”的感覺,就會出來了。


    頤和園的山水再秀美,殿閣再輝煌,慈禧對之的新鮮感,也終有淡去的一天,到時候,她就會發現,不管比長春宮大了多少,這個頤和園,到底也隻是另一隻更大號的金絲籠子罷了。


    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這隻金絲籠子的網眼,編織的還要更加細密些——裏頭的出不去,外頭的進不來。


    如是,生出“被軟禁”的念頭,也說不定。


    到時候,強烈的心理落差下,慈禧就會愈加懷念“過去的好時光”了。


    想多了,以這位姐姐的脾性,一定會生事。


    前文分析過,兩宮皇太後雖然已經“撤簾”,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依舊擁有給關卓凡“添麻煩”的能力——即便關卓凡已經掌握了最高權力;因此,關卓凡要想個法子,盡量減少慈禧的心理出現過大的落差,進而減少她因之生事的幾率。


    這個法子,就是“輿聞簡報”了。


    “輿聞簡報”的內容,上至國家大政,下至坊間秘聞,各種性質之“輿聞”,囊括無遺;半個月一次,頻率也很合適——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時效性並不差,有了這樣東西,兩宮皇太後等於和外界保持著一個相當高效的連通,耳聰目明,再不會有“壅蔽”之惑的。


    還有,關卓凡定規,初一、十五之外,如遇特別重大事件,則在兩次例行的“輿聞簡報”之外,另行於當天或次日呈送“號外”。


    這就非常貼心、非常周到了。


    既然我如此貼心、如此周到,你也沒有什麽“壅蔽”之惑了,那麽,你就應該不會隨便向我生事了吧?


    此即曹毓瑛說的,“王爺既然去‘自尋’這個‘煩惱’了,這個‘煩惱’,應該就不會來‘自尋’王爺了。”


    不過,文祥“自尋煩惱”之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兩宮皇太後已經“撤簾”,政府卻還向她們呈送包括“國家大政”在內的“輿聞簡報”,容易叫人生出誤會:兩宮皇太後是否還在某種程度上保持著對政府的影響力?是否還參與政府的政策製定、獎黜任免?


    另外,所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增加兩宮皇太後對“輿聞”的了解,即是增加她二位對“輿聞”的發言權,咳咳,說的不好聽點兒,這是——


    “東邊兒”也就罷了,“西邊兒”那位,以其脾性和本事,裁抑猶恐不足,你還……咳咳,那不是……“資敵”嗎?


    對於這個問題,關卓凡是這樣看的:


    “輿聞簡報”之舉,確實難免“資敵”之嫌,不過,這位特殊的“敵人”,卻並不會因之變得更加強大,進而對我造成更大的威脅。


    兩宮皇太後既已“撤簾”,不能發號施令,則其不論欲對政策、人事施加什麽影響,都必定要某個大臣仰承慈意,可是,目下的皇太後,已經沒有接見“外臣”的權力了——事實上,莫說外臣,就是親貴,皇太後也不能隨意接見。


    原則上,即便親王,亦隻能於萬壽、元旦一類最重大的吉慶,替皇太後“叩安”——左不過隨班祝暇,賜宴、領宴,行禮如儀之後,便得打道回府,單獨覲見的機會,是根本沒有的。


    唯一能夠單獨覲見兩宮皇太後的“外臣”,隻有內務府總管大臣。


    內務府是皇帝的管家,皇太後接見內務府總管大臣,相當於老太太叫了管家過來,問詢家務——某種意義上,內務府總管大臣可以不算“外臣”。


    可是,頤和園歸“頤和園管理局”管,不歸內務府管,於是,皇太後連接見內務府總管大臣的由頭也沒有了。


    目下,唯一可以理直氣壯出入頤和園的“外臣”兼“親貴”,隻有頤和園管理局的“總理王大臣”皇夫輔政王關某人啦。


    內外隔絕如此,就算您變得“耳聰目明”些了,又能有什麽作為呢?


    還有,這個“輿聞簡報”,貌似上至國家大政,下至坊間秘聞,“囊括無遺”,事實上,半個月時間內,偌大一個國家,不曉得發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正“囊括無遺”是不可能的,一定要經過精挑細選——所謂“條分縷析,擇其要者”——才能夠“見報”。


    結果就是,能夠“見報”的“輿聞”,都是關卓凡想叫兩宮皇太後知曉的“輿聞”——至少,叫兩宮皇太後知曉了,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毒副作用”;不想叫兩宮皇太後知曉的,根本就不會“見報”。


    還有,“輿聞簡報”的“輿聞”,從數量上來說,“國家大政”比例較低,“坊間秘聞”比例較高——拿現在的話說,就是八卦娛樂、社會熱點一類,對這些東東,女人天生是感興趣的,即便政治動物如慈禧,亦不例外,事實上,較之“老實頭”的慈安,慈禧對這一類花邊新聞,其實是更加熱衷的。


    就是說,這個“輿聞簡報”,既是關卓凡“不敢壅於上聞”,更是他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手段,影響兩宮皇太後“世界觀”、“價值觀”、“道德觀”。


    如是,豈非你好我好、一雙兩好?


    當然了,這個“輿聞簡報”,不論內裏有多少花樣,由政府出麵呈送兩宮皇太後,確實是不大合適的,確實有可能叫人產生“兩宮皇太後是否還在某種程度上保持著對政府的影響力”、“是否還參與政府的政策製定、獎黜任免”之類的疑問,那麽,政府就向後讓一讓,請“朝內北小街”出麵好了——


    由“朝內北小街”出麵,就可以解釋成,這個“輿聞簡報”,隻是輔政軒親王個人對兩宮皇太後的“孝心”,無關政府,甚至無關政治。


    如是,你好我好,一雙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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