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山是那種精力極其旺盛、恨不得一天有十三個時辰可用、以為睡覺都算妨礙了他的前程的人,下車伊始,便短衣草鞋,上山、下海、進礦,幾乎沒有一天不在外頭跑的;基隆三麵環山,一麵臨海,衙署、街市、民居,都局促在山海之間,地方其實不大,一年半下來,上上下下,軍民人等,幾乎沒有不認得梁通判的,也幾乎沒有一個人想的起來——梁通判著朝服是個什麽樣子?


    即便不是“野外作業”,在正式的場合,梁小山也極少著朝服,他總是抱怨,“袍子太長,絆腳!”又或者,“操!那個四方步,老子實在是踱不來!”——是滴,即便正經場合,梁通判也會時不時蹦出些“操”或“老子”之類的“語氣詞”。


    正式場合,不穿朝服,穿什麽呢?


    軒軍軍服呀。


    隻有一種情形例外,就是“接旨”——“接旨”的時候,必須朝珠袍褂,不然就是“大不敬”了。


    問題是,基隆小小一個廳,梁通判履新一年半以來,還沒有一道聖旨是直接頒到基隆這兒來的,於是,前頭說的那些也就不奇怪了——沒有人曉得,梁通判著上朝服,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梁小山的這副做派,不是什麽人都看得慣,他的頂頭上司、台灣最高行政長官、按察使銜分巡台灣兵備道劉佳明就看不慣,可是,說到做事情的那股“拚命三郎”的勁兒,全台灣都算上,劉佳明再找不出第二個及得上梁小山的下屬了,再考慮到梁某人的出身和後台,算了,這種“小節”,就不和他計較了。


    基隆守備名叫曹誌新,說起來,也和軒軍有些淵源:曹誌新出身福建綠營,軒軍操刀“整編”之後,由千總升了守備,派到基隆來帶兵,既負責治安,也負責“護礦”,他既是福建人,到台灣來做官,勉強算是人地兩宜。


    守備正五品,通判正六品,不過,武官歸文官節製,因此,曹誌新反倒算是梁小山的下屬,因為梁小山特殊的出身和性情,曹守備對梁通判,自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之意,這一文一武的夥計,搭的非常愉快。


    梁小山是極好事的人,兼之行伍出身,民政要管,軍務也要插手,基隆的“治安”雖然不壞,可是,說到“防務”,他就大不以為然了,尤其是炮台,“破破爛爛的,像什麽樣子?這幾門炮,又舊又小,管什麽用?”


    曹誌新很委屈,“我不想修炮台?不想換好些的炮?可是,這種事兒,輪得到我做主嗎?”


    這還真不是守備的事兒,這是“錢”的事兒。


    修炮台,要花的,可不是千兒八百的小錢;而換大炮,就不止於“錢”的事兒了。


    錢不是沒有,礦務局有,海關也有,可是,動用那些錢,絕不是小小一個通判能做主的。


    這種情況下,正常的程序,該向台灣道打報告,如果台灣道覺得有道理,再向上頭——福建巡撫打報告,福建巡撫也覺得有道理呢,繼續向上頭打報告——“請旨”。


    如是,這個錢,才批的下來。


    如此折騰,等到新炮台修起來、新大炮運進來,就不曉得猴年馬月的事兒了。


    還有一種可能,台灣道認為“此乃不急之需”——基隆又不是什麽“四戰之地”,花那麽多錢修炮台、買大炮幹什麽?


    於是,根本就不替你向上頭報告。


    基隆廳本身是沒有多少錢的,既動用不了海關和礦務局的錢,就隻好“自籌”,可是,這麽一大筆錢,不是說籌就能籌到的,如果是建堤壩、修道路,還有籌到的可能,修炮台,哪個肯出錢啊?——又沒聽說誰要打了過來,修炮台?有這個必要嗎?


    退一萬步,就算修炮台的錢籌到了,可是,大炮呢?——前頭說了,那可就不止於錢的事兒啦。


    事情看似難辦,不過,梁小山自有“通天”的法子。


    淡水至福州川石山的“海線”一通,梁小山立即給“老師長”薑德——他做過薑德的勤務兵——拍了一份“私人電報”,將基隆的防務、尤其是炮台,大大“黑化”了一番,說“炮台坍壞,炮身鏽蝕,幾不可用,一旦不測,無之以禦,職深以為憂”,雲雲。


    其實,梁小山隻是看不慣炮台的“破破爛爛”,總覺得在自己的治下,一切都該像那麽回事兒才好,倒不是真覺得會生什麽“不測”,也談不上“深以為憂”,他曉得“老師長”軍務繁忙,並沒有指望多快有所回應,萬沒想到的是,十天不到,“回應”就來了——


    不是電報,而是真人——當然,來者不是“老師長”,可是,其身份的重要,一點兒也不輸給“老師長”。


    誰呀?


    軒軍陸軍軍校校長兼鬆江軍團副參謀長田永敏。


    梁小山曉得,這位田校長、田副參謀長,出身雖然是日本的“降人”,然而,在非正式的場合,華軍團長以下,軒軍上下,皆呼“先生”而不名,極尊重的。


    原因呢,並不僅僅是王爺對田永敏就是稱“先生”而不名的,更重要的是,軒軍諸將,對“田先生”是真心實意的佩服。


    有傳言說,頂頂佩服田先生的,就是他在軍中的頂頭上司——參謀長施羅德,據說,施參謀長不止一次對王爺表示,以田先生之能,實在應居參謀長的正職,他自己呢,甘心副之。


    當然,這隻是“江湖傳言”,可是,大夥兒傳的有鼻子有眼兒的,而且,軒軍不比其他的地方,這種事兒,如果沒根沒據,是沒有人敢瞎傳的,想來,施參謀長確實是頂佩服田先生的。


    梁小山不明白的是,田先生到了軒軍之後,從沒帶過兵、打過仗,也不曉得,到底有什麽大本事,叫一眾高級將領,都傾心敬服呢?


    他有些暈乎乎的:我的一封電報,居然有偌許大的力量,將這樣的一位大人物招了過來?


    總之,基隆是從未有這樣的大人物光臨過的,梁小山和曹誌新兩個,屁顛兒屁顛兒的,一整天從早到晚,陪著田先生,上山下海,寸步不離。


    叫梁小山驚喜不置的是,田先生說,基隆防務的問題,不止於“炮台坍壞,炮身鏽蝕”,而是整個布防格局,從根子上就是錯的,炮台不是“整修”就可以了,而是要全部拆除了“重修”;炮呢,要全部換成克虜伯的大口徑岸防炮。


    我操!


    看田先生的意思,基隆的防務,豈不是要照著……“要塞”的格局來了?


    這還了得?!


    梁小山、曹誌新兩個,眼熱心跳,心裏暗暗叫道:


    要發達了!要發達了!


    “你們看,”田永敏比劃著說道,“炮台築於河西北岸,敵船若由海河直入,炮台可以正麵迎敵;可是,基隆海河交錯,彎曲環繞,敵船若沿海灣繞至炮台側後發炮,這個炮台,既未設置指向側後方的炮位,便會像你說的,‘無之以禦’了。”


    梁小山一怔,見田先生居然“引用”了自己的話,不由大為得意,不過,亦難免疑惑。


    “卑職是陸軍出身,”他賠笑說道,“這個,先生是曉得的,對海戰,卑職是一竅不通的,嘿嘿!”


    微微一頓,“不過,以卑職的淺見,怎麽覺得,敵船到了炮台的側後方,因為炮台地勢較高,敵船又距炮台太近,這個……敵船上的炮,此時,應該……沒有射界了啊?”


    田永敏微微一笑,“你觀察的很準確,不過,如果敵船將大炮懸吊至桅盤上,彼時,以你之見,射界是否出現了呢?”


    啊?將大炮懸吊至桅盤上?


    還有這種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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