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皮埃爾去的遠了,西鄉從道依舊恨聲不絕,好像一隻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來回打轉,整個人呼哧呼哧的,除了嘴巴、鼻子之外,耳朵、眼睛,好像也在往外冒氣兒似的。


    “喂!”大久保利通皺起了眉頭,“我說西鄉君,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你這兜來轉去的,晃的我的頭都暈了!”


    西鄉從道站住了,微微的咬著牙,“你說——這個混蛋說的,是不是真的?”


    “哪件事情?——關於今上的?”


    “是啊!”


    “那還用說?——當然不是真的了!”


    “哦?”西鄉從道濃眉一挑,“怎麽說呢?”


    “關於天皇陛下的情形,”大久保利通說道,“咱們的消息,不比法國人的更靈通些?咱們都不曉得的事情,他怎麽曉得的?你聽過這樣子的‘道路傳聞’嗎?——沒有吧?”


    “這……”


    “關某人好色大約不假,”大久保利通說道,“可是,再怎麽著,也不至於——”


    微微一頓,“你以為他是董卓?他若真是董卓,早就死了七、八回了!還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


    “據我看,”大久保利通說道,“關逸軒做事,手段雖辣,卻是方方麵麵,都照應的極周到的,也從不為無益、無謂之舉,對待天皇陛下,他隻有尊禮的,絕不可能冒犯,不然,非但無益,而且不智——對他有什麽好處?隻有麻煩!大麻煩!”


    西鄉從道沉吟,“也是啊……”


    “皮埃爾拿徽、欽二帝北狩比擬天皇陛下‘西向就學’,”大久保利通說道,“也不是什麽新鮮說法,‘精忠組’裏的人,私下底,不都愛這麽說?不過,這個說法,不能擺到台麵上——除非咱們真的決心和中國人決裂了!”


    早年的時候,大久保利通、有馬新七等一班誌同道合的同鄉好友,成立“精忠組”,誌在“勤王”。後來,大久保利通為藩主重用,力推“公武合體”,有馬新七則堅持“尊王倒幕”,甚至打算在藩主進京之時,襲擊佐幕派公卿,倒逼藩主倒幕。雙方決裂,大久保利通以“芝蘭當戶,不得不鋤”,殺掉了有馬新七,“精忠組”四分五裂,風流雲散。


    “第二次長州征伐”之後,各藩大舉搜殺倒幕派,薩摩藩則招降納叛,在本藩立足不住的倒幕派,都往薩摩藩跑,大久保利通乃重建“精忠組”,避禍薩摩的“誌士”,許多都參加了“精忠組”。


    “另外,”大久保利通繼續說道,“這個說法,也隻能說有一半的道理——天皇陛下確是被迫‘西狩’——這一點,仿佛徽、欽二帝,不過,她得到的待遇,較之於徽、欽二帝,就是雲泥之別了。”


    頓了頓,“去年,橋本實麗——天皇陛下的親舅舅,獲得特許,到中國覲見陛下,據他說,中國人替天皇陛下修建了新的宮殿,瓊樓玉宇,精美異常,較之京都的‘禦所’,除了占地略遜,其餘的,竟皆為‘禦所’所不及!”


    “對,哦,還有,建築的式樣,好像還是‘中日合璧’什麽的……”


    “是啊!”大久保利通說道,“由此可見中國人的用心了!既如此用心,又怎會無禮冒犯?”


    頓了一頓,“天皇陛下的‘常例’,亦十分豐厚;‘常例’之外,凡遇年節,中國的皇帝、皇太後,以及關逸軒本人,都有重禮相饋,橋本實麗說,天皇陛下的日子,比她做‘禦台所’的時候,好過的多了,乃父……孝明陛下,嘿嘿,就更加比不得了!”


    再頓一頓,“孝明陛下連買宣紙的錢都不夠——今上的需用,則一切無匱,宣紙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必自己掏錢去買啊!”


    “禦台所”即幕府將軍正妻,和櫻天皇踐祚之前,是上一任幕府將軍德川家茂的“禦台所”。


    在日本,幕府每年支給天皇白銀五萬兩——看上去,似乎也不算少,中國的兩宮皇太後的“交進銀”,每年每人,一度也不過就是三萬兩嘛。


    可是,這五萬兩白銀,不是給天皇一個人的,天皇不但要它拿來養活自己全家,而且,整個皇族,以及所有的公卿,都要靠這筆錢過日子。


    而“交進銀”,隻不過是兩宮皇太後個人的“零花錢”,名義上是兩位皇太後拿來“賞人”用的,就是一兩“交進銀”沒有,兩位皇太後也是餓不著的;且每年每人三萬兩的數字,是洪楊之亂時的事情,那個時候,上下“撙節”,隻好請兩位皇太後略微委屈些了。


    關卓凡一主政,兩宮皇太後就開始“漲工資”,且漲了不止一次,目下的“交進銀”,是每人每年十萬兩。


    三萬兩?猴年馬月的事兒啦!


    說回日本。


    皇族、公卿,都是不事生產的,除了仰仗天皇,台麵上,再也沒有其他的收入,他們乃至天皇本人,是什麽樣的一個生活水準,大致可想而知。


    孝明天皇有時候想畫畫,卻買不起宣紙;皇族、公卿為了“補貼家用”,書法好的,能畫幾筆的,就畫紙扇、寫字紙,然後拿到集市上去賣。


    字畫拿不出手的怎麽辦呢?有招:紮紙花、糊紙盒,多少也能賣點錢。


    最“出位”的是岩倉具視,仗著公卿府上幕吏不能輕入,他居然讓人在自己家裏設賭,然後從中抽頭。


    唉,說多了都是淚啊。


    “天皇陛下幼時,”大久保利通繼續說道,“不在京都‘禦所’,而是在母家長大,同舅舅的感情最篤,觀行院逝世之後,舅舅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最為親信之人了,因此,橋本實麗的話,應該可信。”


    和櫻天皇的生母,本名橋本經子,封號“觀行院”。


    西鄉從道點了點頭,“是——聽說,橋本麗實中國之行,天皇陛下賞賜極豐,大夥兒都說,如果橋本將賞賜盡數變賣的話,立馬就是一個大富翁了!嗯,這倒也說明了,天皇陛下的日子,過的確實不錯!——不然,哪兒來的這許多好東西賞賜給舅舅呢?”


    “是啊!”


    “那——法國人造這個謠,用意何在?是不是為了離間——”


    大久保利通重重點頭,“不錯!”


    頓了頓,“法國人現在盼的,就是咱們和中國徹底決裂!因此,要說什麽天皇陛下‘西向就學’,仿佛徽、欽二帝北狩——尤嫌不足,更加編出來關逸軒對天皇陛下冒犯無禮的‘道路傳聞’!”


    說到這兒,眉頭微皺,“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情,愚夫愚婦,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若真的給他傳了開來,說不定,真的能鬧出什麽大亂子來呢!”


    西鄉從道默然片刻,說道,“如此說來——法國人逼我們對阿慶夫人下手,也是為了一樣的目的了?”


    “是啊!”大久保利通說道,“咱們起兵,攻打幕府,隻不過是日本的內戰,雖然必定不為中國樂見,可是,無論如何,咱們打的,不是中國,雙方不能算真正決裂,中國陷於同法國的戰爭,不會有更多的精力東顧,權衡輕重,未必就一定如‘第二次長州征伐’,出兵日本——”


    頓了頓,“可是,如果咱們真的對阿慶夫人下手,那麽,就是跟中國——準確點兒來說,就是跟關逸軒本人,結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了!而‘中國’二字、‘關逸軒’三字,又有什麽區別?到時候,中國就很有可能——拿皮埃爾的話說,‘不管不顧,強行出兵’了!”


    “如是——”西鄉從道目光灼灼,“法國人逼中國人兩線作戰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大久保利通點頭,“正是!”


    頓了頓,歎了口氣,“西鄉君,我曉得你對關逸軒……”


    話沒說完,就被西鄉從道打斷了,“這一層,大久保君就不必擔心了!——何為‘國仇’,何為‘家恨’,我是分的清楚的!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將二者混為一談!更不會以一己之私,害損國家的大義!——你放心好了!”


    大久保利通大為欣慰,“好!我早就說過,西鄉君至公無私,堪為國家棟梁!——我的眼光,再也錯不得的!”


    頓了頓,“法國人自然希望中國人兩線作戰,可是,我們呢?我們也希望中國人兩線作戰嗎?”


    西鄉從道略一沉吟,“當然不了!想那幕府,如何是我薩摩的對手?我們起兵倒幕,隻要中國人不加幹涉,大事即定矣!”


    猶豫了一下,“不過,如果中國人兩線作戰,力分則弱,日本這條線不說,他本土和越南那條線,自然輸的更快一些,更徹底一些!他的本土輸掉了,日本這條線,又何能久持?而咱們若有法國人相助,也未必怕他的幹涉——”


    頓了頓,“這個,對咱們來說,中國人是出兵日本的好,還是不出兵日本的好,倒有些難以判斷了。”


    “你說‘力分則弱’——一點兒也不錯!”大久保利通說道,“可是,中國人‘力分則弱’,法國人難道就不是‘力分則弱’了?中國人若‘兩線作戰’,法國人也是要‘兩線作戰’的——他的兵,他的軍艦,也得分成兩支,一支擺在中國、越南,一支擺在日本!”


    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他有多少兵?多少軍艦?真的‘分’的過來?”


    西鄉從道瞪大了眼睛,“大久保君的意思——目下,法國人雖然說的好聽,可到時候,未必會真的出兵日本?而是——集中兵力,攻打中國本土和越南?”


    頓了頓,“日本這邊……叫我們獨力對抗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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