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利通沒有直接回答西鄉從道的問題,“軍事上,西鄉君比我更加內行,以你之見,對中國的這場仗,法國人需要投入多少兵力?”


    西鄉從道躊躇了一下,說道:“鹹豐六年到鹹豐十年的那場仗,英法的總兵力,大致是一萬八千人上下——”


    頓了一頓,“今時今日,經過一裁再裁,中國軍隊的總數量,已遠不及鹹豐年間,但戰力卻大大提高,不然的話,‘二次長州征伐’之時,不能以長州藩之強、高杉晉作君之能,亦徒呼奈何——”


    再頓一頓,“這一層,法國人未必就沒有感同身受——不然,升龍一役,他們怎麽會全軍覆沒呢?”


    “是,我亦以西鄉君之說為然——中國軍隊,確實非吳下阿蒙了。”


    “嗯,因此,”西鄉從道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道,“我以為,這一回,法國人的兵力,無論如何,不能少於兩萬——不足此數,就難保必勝了。”


    “那麽,”大久保利通說道,“你估計,以法國之能,實際投入此役的兵力,又會是多少呢?”


    “法國本土至中國、越南,”西鄉從道說道,“距離遙遠,轉輸艱難,我想,這個上限,大致也就是兩萬了。”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我讚同西鄉君的看法!——當然了,如果法國人傾國以赴,一定不止於兩萬的兵力,可是,畢竟隻是一塊殖民地的得失,又不是整個國家的生死存亡之戰,‘傾國以赴’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就算政府有此心,議會亦絕無此意。”


    頓了頓,“還有,歐洲那邊兒,也是一大堆的麻煩事兒——那邊兒還有一個普魯士呢!法、普兩家,不定什麽時候就翻了臉!所以,不管怎麽說,主力也得擺在歐洲才行啊!”


    “對——還有普魯士呢!”


    頓了頓,西鄉從道的語氣變得興奮了,“大久保君,以你的高見,法、普兩家,會真的打了起來麽?”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這個哪個曉得?我隻能說,冷眼旁觀,普魯士——尤其是他那個首相俾斯麥,其誌不小!”


    “哦……我懂大久保君的意思了……”


    “好,說回咱們自己的事兒——”大久保利通說道,“方才說的是陸軍,那,海軍呢?”


    “鹹豐六年至鹹豐十年,”西鄉從道說道,“英、法投入中國戰事的各類艦船,累計一百七十餘條,當然,並非都是作戰艦船,其中還有許多運輸、後勤的艦船,真正的作戰艦船,並沒有這麽多,且今日之兵艦,論噸位、論戰力,都已遠超彼時,因此,數量上也可以少一些——”


    頓了一頓,“不過,再怎麽少,二十五至三十條——我說的是作戰艦船——也是要的,不然,不能在總噸位上壓過中國艦隊!”


    再頓一頓,“中國人的兵艦,數量雖然不算多,可是,那條旗艦,叫‘冠軍號’的,噸位實在是太大了!法國人可沒有這樣大的船!還有那條‘射聲號’,也著實不小,可以和法國最大的兵艦並駕齊驅了!”


    大久保利通很感興趣的樣子,“我略略的走一走題——西鄉君,以你這位‘海軍興隆用掛’的高見,中國人的這兩條大船,到底管不管用呢?”


    西鄉從道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大噸位的船,從來沒有投入過實戰,管不管用,誰也說不好——包括法國人自己。”


    頓了頓,“這一仗,法國的艦隊中,應該不會出現‘射聲號’那樣級別的船——法國人是不會把他最大的船派到亞洲來的!”


    “哦?為什麽呢?”


    “第一,那是‘國之重器’,對陣中國,法國人不認為有出動這樣的大船的必要;第二,這種噸位的船,因為太大了,保養、後勤困難,不宜遠離本土;第三,就是我方才說的,這種大船,戰力如何,法國人自己也是心中沒譜兒的。”


    “那,”大久保利通說道,“法國人是怎麽看中國人的大船——‘冠軍’和‘射聲’的呢?”


    “法國人怎麽看‘射聲’,我不曉得,”西鄉從道說道,“不過,怎麽看‘冠軍’,倒是聽說過的——”


    微微一頓,“三個字,‘看不起’!”


    “看不起?——有趣!”


    “法國人說,”西鄉從道說道,“‘冠軍號’大得太過分了,根本就是‘大而無當’!甚至說,實戰之時,這樣子的大船,必然笨重遲緩,簡直就是最好的靶子!而如果其全力加速至設計速度,必然不堪自身的重負,不等敵人開炮,自己就拖垮了自己!——就是散了架子,也不算稀奇!”


    “法國人還真是……‘樂觀其成’啊!”


    西鄉從道大笑,“‘樂觀其成’?——大久保君這四個字,真正是……‘的評’!”


    “嘿嘿!”


    “很難說法國人的看法有沒有道理,”西鄉從道說道,“不過,我認為,就算群狼真的可以咬死猛虎——那,也得‘群狼’才行啊!寥寥的三、兩條狼,最多不過覷冷子給人家撓幾條血道道,有什麽大用呢?”


    大久保利通點了點頭,“我明白西鄉君的意思了——法國人投入此役的艦船,不能少於三十條!”


    頓了頓,“那麽,你認為,法國人這三十條船,都出自於何方呢?”


    “出自於何方?”西鄉從道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大久保利通的意思,“哦,其中的一半——或者是一多半,必然要‘就地取材’——從亞洲各地調集。我算過一下,中國、印度、馬來亞、菲律賓,再加上越南本來就有的——嗯,還有日本的——都攏在一起,也有十七、八條了。”


    頓了頓,“其餘的十多條,從本土調了過來,就差不多了。”


    “還能再調多些嗎?”


    西鄉從道微微搖頭,“不容易了——最多再多調個三、五條吧!這些攏在一起,差不多已近法國海軍之半了!”


    頓了頓,“就像大久保君說的,畢竟隻是一塊殖民地的得失,不是整個國家的生死存亡,犯不著把所有的家當都壓上去。”


    “是啊,不容易了——連駐日本的兵艦都調走了呢!”


    西鄉從道目光微微一跳,“對啊!如果法國人果然有意在日本開辟‘第二戰線’,則無論如何,不該將駐日本的兵艦調走啊!就算不立即開戰,為保持威懾,也是有必要留駐兩條兵艦的啊!”


    說到這兒,咬了咬牙皮埃爾這條雜魚,果然是過來誑咱們的了!”


    “也未必盡是‘誑’,”大久保利通說道,“他說為咱們提供武器、資金,大約不假——對於法國人來說,日本的亂子,鬧的愈大、愈久,愈好!他給咱們提供武器、金錢,咱們對陣中國人,就可以撐的更久一些,對他在中國、越南的戰事,助力就愈大——”


    頓了頓,“可是,說到‘出兵’、‘並肩作戰’,就未必了!”


    “對!”西鄉從道咬牙切齒的,“日本的死活,其實根本就不在法國人的心上!全打爛了,到時候,他過來收拾殘局,大約還容易些呢!不管幕府還是薩摩,隻要還沒死掉,還有一口氣兒,到時候,不都得求著他?——娘的,鬼畜果然就是鬼畜!”


    “是啊!”大久保利通說道,“仗打完了,法國人拍拍屁股走了,咱們可搬不走!日本和中國,就隔著一小片水,中國人一時半會兒的過不來,可不是永遠過不來!所以,不論中國幹涉還是不幹涉,咱們都不好和他結下永不可解的深仇!”


    頓了頓,“這場仗,中國即便輸給法國了,也未必就不能過來報複咱們——就像鹹豐十年,他的京城都叫人占了,圓明園都叫人燒了,可是,他平洪楊的步子,非但沒有因此慢了下來,反倒還快了些——不過兩年半的光景,就把江寧打了下來!洪秀全身死國滅!”


    西鄉從道悚然動容,“對!對!”


    “還有,”大久保利通笑了一笑,“咱們真要對阿慶夫人下手的話,別的不說,薩摩藩自個兒,不定就先吵成什麽樣子了呢!不曉得會有多少人跳起來堅決反對?這還沒有打出去,自己就先亂了,還怎麽倒幕呢?


    “是啊!”西鄉從道沒有笑,反而微微皺眉,“藩內重臣,不少都和阿慶夫人來往密切,有的還是——”


    打住了。


    有的還是阿慶夫人的入幕之賓呢。


    “另外,”大久保利通說道,“‘慶記’可不是手無寸鐵、任人魚肉的角色!‘慶士隊’一水兒的後裝洋槍,別子銅礦還有洋炮!‘慶士隊’戰力之強悍,是足以攻滅一個小藩的,薩摩藩就算能把他吃掉,也得磕下幾顆牙來——”


    頓了頓,“總之,咱們如果真的走上了法國人劃出的這條道兒,就太笨了!”


    “可是,”西鄉從道皺著眉,“中法相爭,這是千載難遇的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不抓住這個機會,趁著中國人無力東顧——”


    “西鄉君說的不錯!這確是千載難遇的良機,抓是一定要抓住的!不過,得看怎麽個抓法兒?”


    “嗯……請西鄉君指教!”


    “第一,不能一舉事,甚至還沒有正經舉事,就逼中國出兵日本!哪怕事後——我是說,哪怕待我們推翻了幕府,中國人再出兵日本,都要好的多!——彼時,整個日本都在我們掌握之中,大局已定,中國如果想替幕府翻盤,事倍而功半,或者根本就不能收功!是否要陷在日本這個泥潭裏,不可自拔,關逸軒一世之雄,該能夠掂量清楚的!”


    “這……對!”


    “第二,隻要我們承諾,充分尊重既有之國際條約,倒幕之後,幕府和中國、美國簽訂的條約,一如其舊;同時,對中國在日本的‘特殊利益’,一並予以保護,你說,中國是否一定要死保幕府不倒呢?”


    “這……也是啊!”


    頓了頓,西鄉從道問道,“中國在日本的‘特殊利益’——大久保君指的是阿慶夫人吧?”


    “是啊!”


    “阿慶夫人好說,”西鄉從道吐了口氣,眉頭再次皺了起來,“不過,幕府和中國、美國簽訂的條約,實為喪權辱國——”


    “那是!”大久保利通說道,“待我們推翻幕府,集權中央,改革內政,日本脫胎換骨,真正強大起來了,這些不平等條約,還怕改它不得、廢它不得?——西鄉君,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啊!”


    “呃……是!”


    “第三,我們需要一個漂亮的倒幕的由頭——我是說,一個能夠為中國容忍甚至默許的由頭——”


    “啊?這……怕是不大容易吧?”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是不容易,不過,事在人為!而且,我不但要叫中國容忍、默許,還要叫中國——叫關逸軒感激我!”


    “啊?”


    這就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吧?


    “西鄉君一定覺得匪夷所思了吧?我給你一個提示——還得從阿慶夫人那裏去想!”


    “阿慶夫人?”


    “皮埃爾不是要打擊‘慶記’嗎?”大久保利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容,“好,就遂他的願!”


    啊?


    西鄉從道愕然。


    “大久保君,我被你弄糊塗了……”


    “打擊是打擊,”大久保利通緩緩說道,“不過,可不是由我們來下手。”


    西鄉從道腦中電光一閃,立即靈台明澈:


    “大久保君的意思是……假手他人,然後,由我們來……‘英雄救美’?”


    大久保利通“哈哈”大笑,“西鄉君,‘英雄救美’四字絕妙!我竟是想不出來!嗯,到時候,就請你去阿慶夫人那兒‘領功’,說不定,‘慶功’的地方,如皮埃爾所言,這個,嗯,在‘床幃之內’呢!哈哈哈!”


    西鄉從道臉上一紅,曉得自己猜對了,同時,想起大浦慶的風情萬種,亦不由心中一蕩。


    “可是,”他定了定神兒,疑惑的說道,“假手於誰呢?這個亂子,必須鬧的足夠的大,大到‘慶士隊’招架不來、幕府收拾不了——這才管用啊!呃,日本的大名,好像沒有哪個——”


    頓了頓,“薩摩之外的強藩,有可能參與倒幕的,隻有土佐、肥前,可是,就算是他們兩家,也未必能夠——”


    說到這兒,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再者說了,這件事情,他們也不會願意幹吧!”


    大久保利通擺了擺手,“沒有哪個藩幹得來這樁事情——三百大名統統不必考慮!”


    微微一頓,“天下雖大,惟一可擔此大任者——”


    說到這兒,故意打住了。


    西鄉從道自然要追問:“誰呀?”


    大久保利通沉聲說道:“一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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