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最是一年春好處”,本來,此時正是踏青西湖的絕佳時光,不過,趙烈文抑製住了自己的遊觀之興,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一俟結束,他便收拾行裝,首途天津了。x23us更新最快


    是次祭典,非但是有清以來,對宋嶽鄂武穆王規格最高、規模最大的一次祭典,其中的一些做法,大約也算是“有宋以來”譬如,朝廷明確要求,除了朝廷和“地主”浙江,其餘各省,都要派員參加。


    人選上麵,朝廷並沒有明確的旨意,而督、撫、藩、臬本人,不奉旨是不能夠離開轄境的;同時,大夥兒都明白,是次祭典,規格如此之高,規模如此之大,舉辦的時間點,又如此之**選在中、法彼此宣戰,輔政王南下“檢查戰備”之時則這個特出的要求,絕非隻是叫多幾個人過來撐場麵,一定是借著是次祭典,直接或間接的發布什麽極重大的宣示。


    所以,參加祭典的人,一定不能虛應故事一定要能夠真正起到督、撫的耳、目、口的作用。


    於是,絕大部分的督、撫,不約而同的派出了自己的頭號幕僚,作為本省“代表”,赴杭州參加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


    這班幕僚,個個身上都是有功名的,不是道台,也是知府,有的還加了按察使銜,論起“官身”,一省之中,僅次於藩、臬,參加這種“國祭”,是很合適的。


    譬如,代表湖廣總督李鴻章的是周馥,代表直隸總督曾國藩的,就是趙烈文了。


    也有例外的,譬如,新疆候任巡撫展東祿的代表,是陶茂林。


    陶總鎮並不是展撫軍的幕僚,是次回內地,身份雖是展撫軍的代表,不過,並非專為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而來他另銜專命。


    第一,向朝廷匯報新疆設省籌備的種種情形。


    第二,送兩個人給朝廷一個是前和田的“伯克”尼亞孜;一個是手誅阿古柏、伯克胡裏父子的熱娜古麗。


    尼亞孜出賣故主,投靠阿古柏,出任偽職,既間接導致了和田屠城慘劇,又是不折不扣的反叛,本來很該付諸刑典的,問題是,西征大軍剛剛南下的時候,這個家夥就“反正”了,穿過一個大大的塔裏木盆地,跑到庫車去“投誠”,也算曆經艱險,一副“誠意十足”的樣子,他那顆腦袋,實在不大砍的下去。


    熱娜古麗呢,手誅元凶,本來很該大肆表彰的,可是,想一想她殺的這兩個人和她的關係一個是她的老公,一個是她的情人。


    而且,這兩位,還是父子。


    唉,別的不說,這個“聚之誚”,就很叫人尷尬了。


    所以,也不曉得拿她怎麽辦才好。


    還有,尼亞孜和熱娜古麗都表示,不願意再留居新疆了。


    尼亞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隻要一離開朝廷的庇護,尼亞孜非被他的老鄉撕碎了不可。


    熱娜古麗則表示,新疆是她的“傷心地”,“不忍長居”。


    於是,經請旨,新疆方麵,將這兩位一塊兒送往北京,請朝廷發落。


    這樁差使辦妥了,陶茂林便再次作為展東祿的代表,赴杭州參加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新疆太遠了,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的日期的確定,是比較遲的事兒了,新疆再派人過來,已經趕不及了,陶茂林既在北京,就順理成章的做了新疆的代表。


    是次祭典,行省之外,蒙古、西藏也奉旨派代表參加這更是不折不扣的“有宋以來”了。


    譬如,西藏的代表,是陪同十二世**喇嘛在北京“就學”的德柱活佛他是十二世**喇嘛的經師,前西藏的“攝政”。


    *


    抵埠天津,一下船,趙烈文就直奔三口通商衙門。


    前文有過交代,曾國藩這個直隸總督,兼領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門設在天津,因此,一年之內,曾國藩呆在保定,大約七、八個月;呆在天津,大約四、五個月兩頭兒跑。


    曾中堂呆在天津的時候,三口通商衙門就兼直隸總督行轅了。


    目下,冬去春來,正是一年中三口商事由少轉多的時候。


    不過,往年曾國藩移節天津,都在春夏之交,今年是特別的早一些了。


    之所以這麽早,是曾中堂領了輔政王的鈞命:確保中法戰爭期間,直隸不會發生“排洋”的事情。


    直隸洋人的聚集地,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京師,一個是天津,京師不勞曾中堂費心,他要管好的,是天津。


    輔政王明確交代,“兩國交兵,不罪來使,況乎商民?法蘭西在華商民,隻要遵紀守法,中法開戰期間,一體保護!”


    又特別囑咐,“要防備有人借機生事,由法而洋,興風作浪或者興起教案,或者拿什麽‘扶清滅洋’之類的說頭蠱惑人心,若真有這樣的人,滌翁,你給我往死裏削他!”


    當然,輔政王原話不是這麽說的,不過,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啦。


    對輔政王的嚴加戒備,曾國藩略不以為然,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風氣已開,“仇洋”的事情,已經少了許多,在這上頭,不像是有人能夠興風作浪的樣子


    “扶清滅洋”?那是什麽鬼?輔政王的腦洞,會不會開的大了點兒?


    不過,小心總是沒過逾的,王爺既然有命,自然稟遵不誤。


    趙烈文見到曾國藩的時候,他正帶著老花鏡,埋首紋枰之中,一隻手撚著稀疏的花白胡子,一隻手掂著一粒黑子,攢眉凝目,躊躇不定。


    棋盤的旁邊,擺著一卷棋譜。


    哦,正在“打譜”呢。


    趙烈文立即抱怨,“爵相!菲爾普斯醫生說過,黑白子這件物事,其實最耗目力!你的眼疾,也不過堪堪有些好轉,怎麽就又自困於方圓之中了?”


    微微一頓,“保身、養生,最緊要的,是節勞、節欲!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


    曾國藩摘下老花鏡,換上近視鏡,抬起頭來,笑了一笑,說道:“是惠甫啊!你說的對,這手談的**,其實也是一種‘欲’,實在也是要‘節’的慚愧,慚愧!”


    說著,伸出手去,亂了棋局。


    趙烈文的目光,落到棋枰之旁的棋譜上,“那一本,是《仙機武庫》吧?”


    “是。”


    趙烈文含笑說道,“據一枰之壘,邈有萬裏之形;拈兩指之兵,恍發千鈞之弩!奇正相生,實乃麟閣未設色之白圖,大將不血刃之虛戰!也怪不得爵相不能忘情!”


    曾國藩“嗬嗬”笑道:“惠甫,我已經放開了!你倒還來招我?”


    趙烈文一笑,換了話題,“這兩副眼鏡的度數,還合適吧?”


    “合適!”曾國藩掂須笑道,“大約就是太合適了,自以為多累半個時辰的目力,也沒有什麽關係,才會忍耐不住,自己打了自己一回劫的!”


    “軒邸替爵相請的這個洋醫生,”趙烈文說道,“確實是國手!不過,爵相的眼疾雖然已漸痊愈,可是,眼鏡的度數不論老花鏡還是近視鏡,可都是比上兩副的度數要高了!”


    微微一頓,“爵相,菲爾普斯醫生反複告誡養目、養目!”


    “好了好了,”曾國藩笑道,“惠甫,我已經受教了譬如小孩子偷糖吃,偶爾犯戒一次,就被你抓到了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趙烈文心中微動,這種玩笑話,以前,爵相可是很少說的呀!


    “爵相的心情,看來很好啊!”


    “彼此彼此!”曾國藩掂須頷首,“惠甫,你也是神采飛揚啊!”


    “江陰、杭州的事情,爵相應該已經有所耳聞了?”


    “略有所知了目下,有了電報了嘛!”


    “我這兒有兩份東西”趙烈文一邊說,一邊取出一疊紙來,“先請爵相過目爵相看過了,我再匯報此番江南之行之所得。”


    微微一頓,“我估計,這兩份東西,目下,參加宋嶽鄂武穆王的祭典的各省‘代表’,大約已經人手一份了!”


    說著,遞了過去。


    曾國藩接了過來,一眼掃過,見上頭的每一個字,都有六、七分見方的樣子,曉得這是趙烈文為照顧他的眼力,特意寫的大字,不由感動,“惠甫,有心了!”


    “這兩份,”趙烈文指點著,“一份是軒邸祭閻麗亨的雄文,另一份,是趙竹生的大作《祭史可法》。”


    曾國藩微微一怔,“史可法?”


    “對!”趙烈文點了點頭,“不是‘史忠正’,也不是‘史道鄰’、‘史憲之’,是‘史可法’!”


    頓了一頓,“通篇皮裏陽秋,說是‘祭’,其實……嗯,還是請爵相自己看吧!”


    曾國藩摘下近視鏡,換上老花鏡,看了起來。


    他看的很慢,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


    看過了,雙目微合,手指極輕、極緩的點著椅子的扶手。


    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又從頭看起。


    看的還是很慢。


    終於,第二遍也看完了。


    曾國藩摘下老花鏡,再次合上了眼睛。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帶上近視鏡,透過鏡片,眼中已灼然生輝。


    “惠甫,”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你以為,這篇《祭史可法》,確實是出自趙竹生之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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