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德王目光霍的一跳,臉子立刻放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不可以?你是說,不可以上這個折子?你曉得你在說什麽嗎?你典學未成,國家大事,是你可以隨便置喙的嗎?”


    瑞國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說道,“父皇教訓的是!兒子也曉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國家社稷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邊緣,兒子不能眼看著您……呃,眼看著越南……就要一步踏空,踩入萬丈深淵,卻緘口不言啊!”


    言罷,磕下頭去。


    嗣德王目光又是一跳,“什麽‘生死存亡之邊緣’?什麽‘萬丈深淵’?危言聳聽!也不曉得平日裏上學,師傅都教了你些什麽!”


    “父皇明鑒!”


    瑞國公又磕了一個頭,然後直起上身,臉上漲得通紅,聲音雖還有些發顫,語氣卻已堅定了許多:


    “師傅教過,《舊唐書》有言,‘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諍子,雖無道不陷於不義;故雲子不可不諍於父,臣不可不諍於君’——”


    頓一頓,“師傅還教過,亭林先生曾說過,‘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再一頓,“兒子以為,目下,是到了既要‘保國’又要‘保天下’的時候了!‘匹夫之賤’猶‘與有責焉’,況乎兒子……與國同戚?於孝於忠,都不敢閉塞上聽!”


    亭林先生,即顧亭林,顧炎武。


    嗣德王眼中波光一閃,養子的這番高論,頗出他的意外,倒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過,嘴上依舊冷笑,“功課做的挺足啊!看來,我這個天子兼父親,已經是‘無道’了!要靠你這個臣子兼兒子來保天下不失,兼拔我於不義了!”


    “啊?不,不,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麽意思,”嗣德王說道,“到底怎麽個‘不可以’,好,你且來說一說罷!也免得浪費了你做的這些個功課!”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中雖然依舊帶著譏嘲,但語調已經平緩了不少。


    “啊?啊,是!兒子遵旨!”


    “起來說話!”


    “呃……是!”


    站起來後,瑞國公微微透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


    “兒子以為,越南同富浪沙,雖然齟齬不斷,不過,彼此一直沒有宣戰,可是,如果這個折子遞到北京去了——黑紙白字的‘請天朝行天討’,那麽,就等於越南跟在清國之後,向富浪沙宣戰了!”


    微微一頓,“父皇,照萬國公法,宣戰,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如是,咱們同富浪沙之間,可就再也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了!”


    嗯?


    嗣德王心頭一震。


    過了一會兒,瑞國公見“父皇”雖然臉色陰晴不定,卻也沒有立即兜頭兜腦叱罵了回來,於是鼓起勇氣,繼續說道:


    “父皇,以兒子的小見識,富浪沙其實並沒有把事情做絕——”


    頓一頓,“您看,富軍進入升龍之後,他的統帥,呃,那個‘遠東第一軍’的軍長,叫阿爾諾的,傳令全軍,一,不許驚擾人民;二,不許毀壞皇城、禁城——”


    “嗯?”嗣德王眼中倏然放出光來,養子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不許毀壞皇城、禁城?你哪兒得來的消息?”


    “呃,這個嘛……”


    “得,我也不問哪個說給你聽的了,我隻問你,這個消息可靠嗎?”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絕對可靠!如若有半點不實,兒子甘願受罰!”


    “嗯……還有別的什麽消息嗎?”


    “還有——呃,富軍是分為水、陸兩部的,他的陸軍,即‘遠東第一軍’,行轅擺在河寧總督衙門;他的水軍,叫做‘北京—東京艦隊’,行轅擺在河內巡撫衙門,父皇曉得的,這兩處所在,雖然頂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的名頭,不過,地方並不算大,於是,有人便說,放著偌大一片‘禁城’、‘皇城’不用,何其浪費?咱們隻是答應越南人‘不毀壞’他的‘禁城’、‘皇城’,又沒說過‘不居住’他的‘禁城’、‘皇城’,頂多,搬進去之後,不拆他的牆、不挖他的地就是了嘛!”


    “可是,這個建議,阿爾諾將軍斷然否決了,非但如此,他還替‘禁城’、‘皇城’派了門崗,不許閑雜人等進入。”


    “阿爾諾將軍”出於瑞國公之口,其“將軍”二字,頗為刺耳,不過,嗣德王並沒有說什麽,目光閃爍,快速的轉著念頭


    “父皇,”瑞國公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道,“其實,升龍的宮苑寢廟,並未‘皆被腥膻’啊!”


    “皆被腥膻”四字,是阮知方、張庭桂入覲的時候嗣德王說的話,十有八九,被阮、張二人擬進了上給清國皇帝的折子裏——介麽快就叫瑞國公曉得了?俺們大越南,果然是沒有什麽事情可以保得住密的呀!


    嗣德王還是沒有說話。


    “當年,”瑞國公說道,“富浪沙打進清國京師的時候,可是將三山五園,統統的燒掉了呀!父皇,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呀!”


    頓一頓,“又譬如,富浪沙進入我南圻永隆、安江、河仙三省之時,彼時永隆三省經略大臣潘清簡麵見富軍統帥嘉棱移衣將軍,要求富軍入城之後,‘勿驚擾人民與倉庫,現貯錢糧仍由我照管’;之後,您也曾致函嘉棱移衣將軍,請求送三省大臣回順化——這些,嘉棱移衣將軍可是都答應了下來——”


    再一頓,“您看,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確確實實,很不一樣的呀!”


    “很不一樣?”嗣德王開口了,“既然很不一樣,為何先占沱灢,再占升龍,欲壑難填,無休無止?”


    “父皇明鑒,”瑞國公說道,“這真的不能怪富浪沙了——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嘛!請父皇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清國插手——如果沒有唐維卿這個‘欽使’的到來,哪裏會有後頭的這些沒完沒了的糟心事情?”


    頓一頓,“就是升龍一役,我看,富浪沙亦是有激使然,不得不為!若沒有沱灢的那些齟齬,什麽‘榮盛商行’、什麽‘春紅樓’,哪兒來的升龍的大打出手?”


    “不能怪富浪沙?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嗣德王冷笑,“南圻呢?南圻總不關清國的事情了吧?”


    “照兒子看,”瑞國公臉上,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強神色,“還是怪不得富浪沙!如果咱們不禁教——或者,嗯,禁就禁吧,別禁的那麽狠啊!至少,別砍人家的腦袋啊!”


    微微一頓,“不然的話,富浪沙也不會打進來,南圻也不會丟掉!”


    “你!……”


    父子二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瑞國公微微冷笑著說道,“前些日子,‘升龍大捷’的消息傳來,上上下下,朝野內外,如癡如狂,都以為再過幾天,南圻就可以光複了!金甌就可以永固了!結果呢——哼!”


    頓一頓,“退一萬步,就算清國真的將富浪沙人從越南趕走了,接下來,還不曉得會發生些什麽呢!哼!”


    “什麽意思?”


    “兒子的意思是,”瑞國公加重了語氣,“咱們如何可以確保,不會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如何確保,功成之後,‘天朝大軍’,盡數班師回國,而不是留了下來,鳩占鵲巢?”


    嗣德王眼睛倏然睜大了。


    “父皇,考諸於史,您覺得,更想將咱們一口吞了下去的,到底是富浪沙人呢?還是北朝人?”


    北朝就是中國。


    “前門驅虎,後門進狼”、“鳩占鵲巢”、“考諸於史”、“一口吞了下去”,這些話,猶如巨錘,一錘一錘,砸在嗣德王的心頭上。


    “還有人說要建什麽‘大報壇’?”瑞國公撇著嘴,“可笑!到時候,整個越南都是人家的‘大報壇’了!‘借花獻佛’也好,‘借經獻佛’也好,統統用不著了!”


    “這些話,”嗣德王低沉著嗓子說道,“我估量你自己也想不出來——是哪個叫你過來說的?”


    微微一頓,“我曉得,你和你身邊的那撥人,同富浪沙人走的近——怎麽,這些話,是富浪沙人教會了你,叫你過來替他們做說客的嗎?”


    瑞國公毫不示弱:“做說客?是,兒子是過來做說客的!不過,不是為富浪沙人,而是為父皇、為越南做說客!”


    “你!……”


    “父皇何必管這些話是不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瑞國公說道,“隻管這些話有沒有道理就好了!”


    “道理?”嗣德王冷笑,“想當然耳!”


    “想當然?”瑞國公大聲說道,“父皇,你曉不曉得,‘升龍大捷’之後,清國有言官上書,要在越南設什麽‘駐越大臣’!甚或‘參讚大臣’!——這不就是要將越南等同西藏、新疆,納入清國之版圖嗎?”


    嗣德王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此話當真?”


    “此何等樣事?”瑞國公說道,“兒子怎麽敢胡說?”


    微微一頓,“兒子那兒,還有這個折子的抄件——回頭就給父皇呈上來!”


    嗣德王的呼吸變急促了。


    “父皇,”瑞國公說道,“咱們跟著清國一條道走到黑,打輸了,固然有亡國之虞;打贏了,未必就沒有亡國之虞了!——說不定,亡的還更快一些!”


    頓一頓,“說句難聽些的話,真叫清國擺一個什麽‘駐越大臣’、‘參讚大臣’在您頭上,咱們還不如做富浪沙的‘殖民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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