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從“關大營”出來,回到朝內北小街,一下馬車,門上就上來稟報:“回王爺,文中堂和理藩院的世尚書來了,正在花廳候著。”


    關卓凡微微一怔,“什麽時候來的?”


    門上翻了翻門薄,說道:“回王爺——半個時辰又一刻鍾之前。”


    頓一頓,“我們本來是要給‘關大營’送信兒來著,叫文中堂給攔住了,說王爺必定在開軍事會議,不能耽誤戎機,他和世尚書兩個,在府裏候著就是了。”


    訪客中有理藩院尚書,而理藩院又歸文祥“管部”,則文、世二人,一定是為了理藩院的事情來的;本來,理藩院尚書從一品大員,也有直接向輔政王匯報工作的權力,拉上“管部”的大軍機、大學士,則所要麵稟的事項,一定情節非常重大。


    文祥也是大忙人一個,手頭的工作,並不比關卓凡少多少,肯在軒親王府的花廳裏枯坐一個多小時,進一步說明了,事情不同尋常。


    理藩院掌管蒙古、西藏、新疆事務,同治朝之前,還兼管對俄羅斯的外交;洋務興起之後,對俄外交這一塊,劃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理藩院乃成為一個純粹的管理蒙古、西藏、新疆各少數民族事務的中央機構。


    理藩院尚書名叫世嘉,是個“黃帶子”,雖然沒有什麽大本事,不過為人小心謹慎,做事情也算勤勉,同時,精通蒙語、藏語,坐這個位子,大致算是稱職。


    關卓凡心中嘀咕:哪一塊出了幺蛾子?蒙古?西藏?新疆?


    最近一段時間,上述地方,似乎都還算平靜啊?


    莫不是……在京的達賴喇嘛那兒,出了什麽狀況?


    想到這兒,心裏不由微微“咯噔”了一下。


    北京的氣候,秋冬季節,同西藏相差不大,但入夏之後,一熱起來,本地人都不好受,藏人就更加不必說了,達賴喇嘛年紀又太小,身子骨兒還弱,若有水土不服之情形,便頗為可慮,而目下正是春夏之交,最宜感染時氣的——


    若這位小“大師”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麻煩可就大了!


    目下,全副精力都擺在對法戰事,西藏那邊兒,可別出啥亂子啊!


    心裏雖然著急,但麵兒上依舊非常從容,依舊先脫了軍裝,換上便服,才過花廳;同時,交代下人,替文、世二位更衣——他其實很煩這套繁文縟節,可是,在規矩沒改之前,就是輔政王,也是要自覺遵守的,不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俺們輔政王,急吼吼的,亂了方寸呢。


    前邊兒說過啦,當此大戰之際,“安定人心”,乃第一要務呀。


    未進花廳,聽見衛兵的唱名,文祥、世嘉便已站起身來,垂手肅立,待關卓凡進了門,立即上前請安。


    關卓凡含笑,“萊山,稀客啊!”


    他和文祥日日見麵,世嘉卻是第一次進軒王府,因此,特別招呼一下。


    世嘉號“萊山”,雖然,胡子、頭發都已花白了,不過,按照輩分,還得叫關卓凡一聲“三叔”,旗人最講究禮節,宗室尤甚,於關卓凡,世嘉既為下屬,又為晚輩,雖已換上了便服,文祥又在旁邊,不好給關卓凡行大禮,但還是認認真真的請了一個很“邊式”的“雙安”。


    隻不過,世嘉隻是個遠支的閑散宗室,身上沒有任何爵位,除了公務,同關卓凡又無其他的交集,彼此的關係,其實是很疏落的,當著文祥的麵兒,不好意思親親熱熱的喊關卓凡“三叔”,依舊老老實實的稱“王爺”。


    關卓凡察言觀色,見世嘉雖然努力擠出笑容,可是,還是遮掩不了那副愁眉苦臉——那種表情,熟悉的很,十有八九,都是自覺頂戴很不穩當了才會有的。


    而文祥的臉色,雖然凝重,卻並無什麽愁苦的意思,而且,還隱隱約約夾雜著一絲異樣的……感慨?


    這個表情,並不像達賴喇嘛那兒出了什麽大狀況,關卓凡先放下了幾分心來。


    落座之後,文祥說道,“出了件再也想不到的事情,責任呢,主要是我的……”


    “不!不!”世嘉趕緊打斷了文祥的話,一邊兒搖手,一邊兒急急說道,“這件事情的責任,都是我一個人的!一個人的!並不幹博公的事情!”


    “萊翁,請讓我把話說全了。”


    世嘉隻好閉嘴。


    “此事之出,”文祥說道,“辜負了王爺一片的苦心,我深感愧疚!同時,若後續處理不當,可能影響大局,因此,雖然曉得王爺戎機倥傯,但也不能不過來打攪——”


    微微一頓,“另外,也要向王爺自請處分。”


    說罷,俯一俯身。


    世嘉連忙接口,“是,是!我也要向王爺請罪的!請罪的!”


    辜負了俺的一片苦心?


    啥意思啊?


    關卓凡淡淡一笑,“先說事兒吧!”


    “是!”


    文祥應了一聲,然後看向世嘉,“萊翁,請你給王爺回吧!”


    “呃……好!”


    頓一頓,世嘉歎口氣,強自壓抑的一臉愁苦都浮了上來,“出事兒的,是新疆……”


    “新疆”二字一出口,便見輔政王目光微微一跳,世嘉趕緊補充說道,“不是新疆本地!不是新疆本地!是……呃,新疆……來人。”


    新疆來人?


    關卓凡轉著念頭,哪個是“新疆來人”?


    難道是——


    “出事兒的,是那個……呃,熱娜古麗,和……呃,尼亞孜。”


    果然。


    新疆大亂之時,熱娜古麗的父親哈比布拉,自立為和田的“帕夏”;尼亞孜則是哈比布拉的親信部下。


    阿古柏以“朝聖”的名義,賺開和田城門,不但鳩占鵲巢,更大肆屠城,五萬和田人倒在血泊之中。熱娜古麗全族被屠,隻她一人,因為相貌絕美,留得一命,被喀什噶爾兵作為戰利品,獻給了阿古柏。


    而和田的陷落,同尼亞孜大有關聯,他雖為哈比布拉親信,卻和主公積有私怨,乃暗地交通阿古柏,賣主求榮,正是在他的一力攛掇之下,哈比布拉才打開城門的。


    占領和田之後,阿古柏任命尼亞孜為和田的“伯克”,既為論功行賞,也因為阿古柏於和田,背信棄義於先,瘋狂殺戮於後,為穩定輿情和民心,也得用一個本地土著做主官。


    西征大軍入疆,“洪福汗國”連戰連敗,阿古柏見勢不妙,欲“西征”浩罕,以避鋒芒,臨行之前,打算將大位傳給次子海拉古,結果,長子胡裏伯克不幹了,密謀於同自己有私情的熱娜古麗,弑父篡位。


    熱娜古麗對胡裏伯克虛與委蛇,本就是打著有朝一日可以挑動其父子、兄弟相殘的算盤,胡裏伯克既主動送上門來,自然一拍即合。


    下毒的過程,十分順利;沒想到的是,阿古柏體氣極壯,喝了下了大分量砒霜的蜜酒,居然不即便死,隻是輾轉哀吟,於是,熱娜古麗以白綾加頸,親手勒斃了這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事情並未到此結束。


    西征大軍兵臨喀什噶爾城下,“洪福汗國”樹倒猢猻散,胡裏伯克隻好逃命,上路之前,還記得回宮帶上熱娜古麗,然而,豎著進宮,橫著出宮,自己將自己送入了死地。


    熱娜古麗私藏了一支手銃,一銃射出,正中胡裏伯克胸口要害,胡雖未即時斃命,但遷延了幾個時辰後,終於還是不治了。


    於是,“洪福汗國”兩任“埃米爾”,皆為熱娜古麗“手刃”。


    另一邊,西征大軍距喀什噶爾還有相當距離之時,首舉義旗的庫車,聯絡和田,遊說尼亞孜“反正”,尼亞孜首鼠兩端,沒有馬上答應庫車方麵的要求,可是,和田同庫車的來往,卻為喀什噶爾方麵偵知,胡裏伯克提兵問罪,尼亞孜自知不敵,帶了少數親信,沿塔裏木盆地邊緣,北上千裏,向庫車“投誠”,以求庇護。


    新疆靖定之後,如何處置熱娜古麗和尼亞孜這兩個人,成了一件很頭疼的事情。


    按理說,熱娜古麗手刃“元梟”,應該大加表彰,可是,她幹掉的那兩個“元梟”,一個是她的老公,一個是她的情人,而且,這兩位,還是親生的父子,別的不說,這個“聚麀之誚”,就很叫人尷尬了。


    至於尼亞孜,雖然出任過偽職,但到底還是“反正”了——雖然,其“投誠”出於被迫,談不上有什麽功勞——因此,不好加罪。


    同時,熱娜古麗和尼亞孜都表示,不願意再留居新疆了。


    尼亞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隻要一離開朝廷的庇護,尼亞孜非被他的老鄉撕碎了不可。


    熱娜古麗則表示,新疆是她的“傷心地”,“不忍長居”。


    於是,經請旨,新疆方麵,將這熱、尼二人一塊兒送往北京,請朝廷發落。


    陶茂林受展東祿之命,回京向朝廷匯報新疆設省籌備之種種情形,順便就將熱、尼二人帶上了。


    考慮到尼亞孜既為哈比布拉親信,而維人男女之防甚疏,熱娜古麗和他,應該也是認識的;另外,也是更加重要的,某種意義上,尼亞孜也算是熱娜古麗的仇人,因此,陶茂林安排熱娜古麗、尼亞孜分批上路,熱、尼兩個,一路之上,由始至終,不曾謀麵;到了北京,一個住東城,一個住西城,更加是隔的遠遠兒的。


    這兩個人,能出什麽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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